“怎么還在收拾?”
趙文華匆匆回到內宅,見到仆從來去搬運,婢女清點財物,頓時皺起眉頭:“我不是吩咐了,快些上路么,你們在拖延些什么!”
妻子迎了上來:“老爺催促得也太急了,京師的鋪子已經賤賣,家中再不留下錢財,回了浙江可怎么過日子?”
趙文華大怒:“你個貪財的婦人,當真愚蠢!是錢財重要,還是性命重要?到了江南,難道家中還會缺了你的用度?”
他是浙江慈城鎮人,趙氏在當地也是士紳之族,頗有根基,因此在確定了嚴黨此次的風波已經平安度過,他就準備安排妻妾兒女跑路,先躲回老家去。
這著實有些做賊心虛,但嚴氏父子的手段,趙文華再清楚不過,不管是囂張跋扈的嚴世蕃,還是老邁溫吞的嚴嵩,都是一等一的陰狠,一旦被發現此次通倭罪名,是自己在背后弄鬼,那全家的下場都勢必凄慘。
聽了喝罵,妻子心不甘情不愿,吩咐下人,加快速度,趙文華則來回踱步,眉宇間全是焦慮。
好死不死的,心腹仆人前來稟告:“老爺,那毛海峰退了客房,四處都找不到,怕是出了京師……”
趙文華捏緊拳頭:“該死的,這群賊子跑得倒快!”
此番污蔑鄢懋卿和羅龍文的倭寇,是汪直一方提供的,既然事敗,趙文華也想將那群想要招安的海賊拉下水,沒想到對方比起自己的妻子都要有見地,發現事態不妙,馬上熘之大吉。
所幸還是有好消息的,很快又有心腹來報,奉上了家鄉的信件。
趙文華展開,前面大致掃過,看到后半段時,卻是瞪大了眼睛,又驚又喜:“家中田產,已至十五萬畝?”
他中進士是在嘉靖八年,后來授刑部主事,又認嚴嵩為義父,這些年間大多數都在中樞為官,對于家鄉的情況也只是書信往來,倒是真沒想到,已有了這般家業。
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
他成為首輔義子,權勢熏天,自然引來周邊鄉里的趨炎附勢,別的不說,投獻土地者恐怕就要趨之若鶩。
所謂投獻,就是將土地無償獻給皇親國戚,勛貴官紳,乍一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實際上這個行為還不是底層庶民能做的,恰恰是要中小地主,才有資格將自家的田地,獻給達官貴人。
至于原因,自然就是利用這些士紳階層的福利,逃避賦稅徭役了,遠的不說,嘉靖二十四年,明廷出臺的優免則例,特意確定了士人各級優免額度:“京官一品優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遞減,至九品優免役糧六石、人丁六丁;外官減半;舉、監、生員優免糧二石、丁二人;致仕優免本品十分之七……”
看上去比例并不高,實際操作起來,卻遠遠不止這個份額,自然也就引得中小地主趨之若鶩,明廷對此深惡痛絕,明文規定“投獻之田充公,投獻之人充軍”,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投獻者與納獻者完全可以用典賣文契,來掩蓋非法投獻的事實。
這還是中小地主的選擇,至于更加赤貧的百姓,是沒有資格投獻的,他們的田地大族也要,那手段就更加卑劣了,往往在天災人禍之際,逼迫其賤賣土地,從此以后淪為佃戶農奴。
如此一來,才有越來越廣,越來越多的田產,才有抱團取暖,能耐巨大的江南士紳。
趙文華就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將信件看完后,心中默默思忖:“有這么多田地,再轉為祭田和學田,家中根基就穩了,我見勢不妙干脆請辭,只待回到鄉里,還能做一個富家翁,便是嚴氏父子,也奈何不得!”
朝廷的優待是對有了功名的讀書人,但有個問題,這些有功名的人如果死了后,家族享受的待遇不就沒有了么?
但一來明清的科舉采用八股文,不像宋朝的進士那般難考,大部分情況下,有功名的讀書人本身就是地方大族,族里面不會只有一位讀書人,退一步說,大家族也會把土地轉成祭田或學田,這些土地都是免稅的,甚至抄家也不會被抄沒。
《紅樓夢》里面,秦可卿在將死之際,給王熙鳳托了個夢,就建議賈府在鼎盛時期,于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同時將家塾亦設于此,這樣即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路。
不過王熙鳳雖有管理能力,眼光見識終究不長遠,沒有聽秦可卿的建議,趙文華雖然沒有政務能力,但這份為家族長遠規劃的格局還是有的,準備回去后,就把田產一轉,如果嚴黨敢造次,整個江南士紳都會奮起反抗。
這般一想,他的心定了,再催促了那吝嗇娘們,步履輕松地朝著屋內走去。
可剛剛進了房內,趙文華的身體就一哆嗦,感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燈火不知何時熄滅,在夜色的映照下,隱約可以看到有一道身影坐于屋內。
趙文華反應不慢,立刻就要往后退,卻聽得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你要往哪里去啊?”
“嚴世蕃?”
趙文華停住腳步,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黑暗中的身影身體前傾,露出一張滿是邪氣的臉龐。
趙文華看著,覺得無比陌生。
以前他也見識過嚴世蕃兇惡猙獰的面目,甚至親眼看過對方打死家中仆役時,雙手沾血的戾氣……
卻沒有這般模樣,那眉宇間充斥著一股灰暗之氣,好似陰郁的云層下,伴隨著寒風的嘶鳴,灰暗的雪花打著旋落在地上,帶出一股泯滅生命的奇寒。
這種感覺……
不像是個人了!
趙文華又懼又怕,一時間都來不及思索,對方怎么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屋內,只是擠出笑容:“東樓兄大駕,不知所為何事?”
嚴世蕃的眼神里閃爍著幽光,直截了當地道:“鄢懋卿和羅龍文真是廢物,居然讓你到現在還活著!”
趙文華變色:“小閣老,你……你在說什么?”
嚴世蕃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大踏步地逼了過來:“拜你所賜,我已不是小閣老了,同樣拜你所賜,我才知道,區區一個小閣老,根本不值得留戀!”
趙文華連連后退,還抱有最后的僥幸,低吼道:“嚴世蕃,我乃...
蕃,我乃正三品的朝廷命官,你敢直接加害于我?”
如他們這般地位的人,是從來看不起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趙文華畏懼的,也是嚴氏父子的權謀手段,而不會認為堂堂首輔之子,會像一個刺客般,親手來殺害自己……
可事實上,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嚴世蕃再不多言,探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將其高高提起,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火焰,從其手掌中蔓延出去,沒入趙文華體內。
趙文華的脖子揚起,嘴巴怒張,卻無半點聲音,反倒聽到無數慘叫,縈繞在耳邊。
那是被他竊奪功勞的官員,被他陰謀陷害的同僚,乃至被家中族人奪去田地的農戶……
每個人先是發出恐怖的慘叫聲,然后化作點點火焰,將其包圍,直至徹底籠罩。
似乎過了漫長的時間,實則須臾之間,趙文華眼中神采消散,往后一倒,沒了氣息。
一道亡魂從尸體里面茫然地升起,半晌都沒有勾死人出現帶走亡魂,似乎連幽冥地府的使者,都對那股虛無的火焰忌憚不已。
“朝廷命官不敢殺?莫說區區一個三品官員,就連那些更尊貴之人,但凡惹怒了我,下場也是死路一條!”
嚴世蕃繞著趙文華的尸體轉了圈,滿意地哈哈一笑,轉身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幾乎是前后腳,一股輕風拂過,李彥和九葉走出,來到趙文華的尸體前。
“草!”
九葉看得震驚不已,連昔日的口頭禪都說出來了:“這嚴世蕃居然能駕馭業火,是那魔頭賦予的能力?”
李彥則看得更加透徹:“不是操控,更像是一種免疫,如嚴世蕃這般業障深重者,本該在接觸業火時便自焚身亡,如今他卻能獨善其身,而與之接觸的生靈,則被業火所噬……”
嚴世蕃被魔頭附身后,煉出第一縷法力,正式踏入了修行之門,但也僅僅是入門,正常情況下,這點小法力根本難以斗法。
可他現在卻掌握了一條可怕的捷徑,引動業火,然后自身免疫,讓對方承受業火灼燒,只要罪孽深重者,轉瞬就會沒命。
毫無疑問,這是魔頭的能力,也是一種威懾。
不過或許是對方沒有直面自己,反倒上了嚴世蕃的身,在李彥眼中,這個魔頭至今還是色厲內荏的級別。
當然他也沒有掉以輕心,尤其是對世俗而言,一個本就性情乖張的小閣老擁有了法力,會做出什么事,是誰也說不準的。
“趙文華亡于業火灼燒之下,是死有余辜,但不能繼續下去了。”
李彥掐指一算,一個五大三粗的官員面貌浮現出來,心中有了數,安排道:“嚴世蕃不會收手,何茂才也有危險,你去護他一二。”
九葉道:“是!”
李彥關照道:“保住性命即可,道法之外的政治斗爭,不必理會。”
如果嚴世蕃沒有被魔頭附身,這些政治較量,他根本不會出面。
趙文華的行徑是純粹的政治賭博,并且頗為愚蠢。
賭贏了,沒機會入閣,是為徐階作嫁衣裳,賭輸了,自然是家破人亡的下場。
同理,何茂才和鄭泌昌跟著趙文華,成王敗寇,也該認下。
唯有嚴世蕃如今借助魔頭的力量殺人,身為天師,才要制止。
九葉領命而去,李彥視線落向遠去的身影,帶著幾分好奇,長袖負于身后,乘風而起,飄然跟上。
嚴世蕃一個人走在京城街頭,沒有前呼后擁的豪奴,卻是念頭通達,膨脹不已。
“我果然是天縱奇才!”
他的腦海中,有關不久前魔頭出現的畫面已然消失,認為能夠邁入修行之門,完全是他天賦出眾的功勞,不由地生出萬丈豪情:“倘若我早早修行,大明的天師應由我來做,哪里還有李時珍的位置?哈哈!”
笑聲之后,嚴世蕃更是狂喜地發現,失聯的小兄弟回歸了。
空氣里恰好飄來了胭脂的氣味,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了一處后門。
就見一熘接送客人的馬車轎子停在門口,一排華麗的燈籠從院門筆直地延伸進去,照得院子里恍如白晝,樹木掩映中的小樓里傳來陣陣絲竹之聲,間雜著盈盈笑語。
嚴世蕃對于這類地方自然不陌生,煙花女子雖然沒資格成為他的妾室,但也是當過外室的。
只不過對于聰明絕頂的小閣老來說,歡場的那些把戲瞞不過眼睛,相比起刻意的討好,還是更喜歡正經人家的女子。
不過此時的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欲念橫生,立刻朝著院內走去。
那久居高位,頤指氣使的氣勢,讓迎來送往,眼光最是毒辣的小廝趕忙迎了上來,滿臉堆笑道:“這位貴客,可有請帖?”
“你敢攔我?”
嚴世蕃眼睛一瞪,雙目透出幽暗的光澤,小廝神情恍忽,立刻引路:“公子請!公子請!”
到了水閣入座,滿堂之人習以為常,好似他就該坐在這里一般,這般操控人心的滋味,讓嚴世蕃愈發陶醉,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品味了起來。
而此時,一位位侍女將排窗打開,放進柔媚的月光,一隊樂娘拿著琵琶簫笛,在紗幔后坐好,四周熱切的眼神,也齊齊望了過去。
更是議論紛紛:“要來了!”“久聞此女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經史子集也多有涉獵。”“熟讀唐史,對《資治通鑒》所評,更是發人深省啊!”
“哦?”
嚴世蕃眉頭一揚,有些好奇。
他雖然沒有參加科舉,但并不代表沒有學識,唐史可有不少值得說道的地方。
關鍵是一個妓子,不學琴棋書畫,看上史書了,還是他最喜歡的《資治通鑒》?
眼見貴客的興致都被勾起,一道鳥鳥婷婷的身影從紗幔后轉了出來,柔柔的聲音響起:
“小女子琴鳳,見過諸位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