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督浙江軍務后,為了徹底掃平倭寇,就命幕僚團隊收集海防有關資料,編輯成這一部沿海軍事圖籍。
歷史上這部書誕生于嘉靖四十一年,如今卻是早了好幾年問世,全書共十三卷,圖一七三幅,有“輿地全圖”“沿海山沙圖”“沿海郡縣圖”“日本島夷入寇之圖”等等,對于大明沿海地理、武器設施、海防戰略,都有詳盡的論述。
其中最關鍵的還不是資料收集,而是戰略眼光,比如御海洋篇,就是闡述制海權對一個國家的重要性,“海防必宜防之于海”,主張“哨賊于遠洋,擊賊于近洋”。
這些不是空話,有著大量的戰術要訣,即便以后世反登陸戰的經驗來看,都堪稱實用,胡宗憲自從成書后,就愛不釋手,更是將自己諸多實戰見解加以注釋。
以前是防守,現在更要進攻了。
對于遠征倭國,明軍上下其實是不同意的,包括俞大猷、戚繼光與譚綸在內,都認為此舉太過大膽。
自從一百多年前的土木堡之變后,大明的軍事實力就急轉直下,到了嘉靖朝,軍中積累的弊病幾乎難以解決,哪怕崛起俞戚這樣的武將,掃蕩入侵的倭寇沒有問題,遠征敵國終究難以辦到。
真要有那能力,早就出長城痛擊俺答汗了,也輪不到倭國……
而且還有前車之鑒,前元忽必烈曾先后兩次派出大軍,跨海擊倭國,結果均以失敗而終,且損失慘重,第三次也在醞釀中,最終沒有付諸行動,不然的話,倒有點楊廣三征高句麗的意思了。
元軍東征失敗的原因有很多,后世往往只關注兩次臺風,可實際上仔細研究整個戰爭過程,能夠發現元軍是成功登陸交戰的,卻被倭軍拼死抵抗,十分頑強,而元軍里面則有諸多高麗軍、南宋降軍,軍心不附,戰力不足,是真的沒占到什么便宜。
正如楊廣先征高句麗不成,李世民后來親征,也沒有打下,大國的綜合國力自然遠強過周邊小國,但若說強國就一定能滅弱國,卻是天真了,陷入戰爭泥沼的比比皆是,可不止一個楊廣。
因此明軍上下反對者居多,并且都是擁有卓絕戰略眼光的出面。
胡宗憲原本也沒想過,掃平倭寇居然要到反攻對方大本營的地步,直到天師提出。
雖然那位從來沒有具體參與過政事,可胡宗憲卻有種莫名的信服感,清楚對方如此施為,肯定是有把握,也聆聽了許多,最終才會上書。
現在一路的風平浪靜,就是個好兆頭,緊接著馬寧遠來到身邊的稟告,更代表著大軍的補給有了著落:“部堂,朝鮮派來使臣。”
胡宗憲問:“來的是誰?”
馬寧遠道:“議政府左議政崔弘毅。”
胡宗憲微微點頭。
朝鮮的官職也分品級,權勢最高的是正一品領議政,俗稱領相,相當于中土王朝的丞相,其下有左議政、右議政,皆是一品大員,相當于輔相,三議政統領百官,處理大小政務,不會輕出王都。
能派左議政前來迎軍,至少姿態上面,朝鮮是做足的。
不過胡宗憲不只是看態度,還重實事:“糧草方面,朝鮮準備得如何?”
明軍遠征,數目雖然不多,別說楊廣那種動輒百萬大軍,連十萬都沒有,但糧草支撐仍是大問題,明軍水師經過這幾年的大力發展,依舊無法擁有完善的后勤線,自然需要朝鮮王朝的支持。
馬寧遠笑著取出一物奉上:“那位崔議政早知部堂會詢問,已經備下文書,詳加說明。”
胡宗憲接過,仔細翻看,漸漸的眉頭就舒展開來。
這位輔相沒有大包大攬,還倒了不少苦水,因為朝鮮去年災荒,目前的糧食實在不夠用,但也將各地儲糧調集,盡力運送過來,援助明軍,并且還按照吩咐,做出了倭國地形的簡圖。
對于朝鮮的上心,胡宗憲并不意外。
明朝和朝鮮幾乎是在同一時期開國的,朱元璋將蒙古人趕回了草原,李成桂則取代高麗建國,建國后便向大明稱臣納貢,此后朝貢一年三次,分別是天子的生日“圣節”、太子的生日“千秋節”和正月初一的“正旦節”。
一年三貢,如此頻繁,成為明朝藩屬國中的絕對特例,何況除了三個定期朝貢外,朝鮮還以謝恩使、奏請使、進香陳慰使、進賀使、進獻使、押送使等名義朝貢,大力進獻處子和宦官,當然得到的賞賜也極為豐厚。
歷史上萬歷年間,日本發動壬辰倭亂,侵略朝鮮,明廷援朝抗日,打敗了侵略軍,助朝鮮復國,被頌為“再造之恩”,后來薩爾滸之戰的時候,朝鮮派軍助明朝作戰,結果明軍戰敗,朝鮮軍主帥也被俘,后金希望朝鮮能夠歸附,共同對抗明朝,依舊被朝鮮拒絕。
可以說在當藩臣這點上,朝鮮之于大明,比起新羅之于大唐,要忠誠太多了。
如今朝鮮君臣也不敢糊弄明軍,胡宗憲卻依舊準備加一把火:“再去查一查,最為敵視倭國的朝鮮將領,登島之后,給予他們機會……”
馬寧遠心頭一驚。
兩個相鄰的國家,基本就不會相安無事,摩擦普遍存在,小國尤其如此。
倭寇在明朝的構成,有相當一部分是反對海禁的商賈組成,但在朝鮮半島,則是連年征戰流浪過去的武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兩國私下早有仇怨,朝鮮國內更有不少仇視倭人的存在。
放縱朝鮮將領登島,會發生什么,完全可以想象,受過圣人教誨的儒生豈能如此?
胡宗憲看了看這位笑容消失,沉默下去的學生:“不忍?還是覺得老師做的事,與曾經教你的圣人之言,大為不符?”
馬寧遠知道,這位老師對付倭寇都是用過毒藥的,可謂百無禁忌,與普通文臣大不一樣,但心中那根弦確實一時間彎不過來,低聲道:“老師并不認同圣人之言,學生是知道的……”
胡宗憲淡淡地道:“并非不認同,圣人的書是拿來做學問的,真正做實事,還要應時而動。”
“我知你擔憂,一旦我軍成功登陸,再將屠刀交給朝鮮,對于接下來管制倭民,是有好處的,但長遠來看,不見得是良策,隱患重重……”
“然不得不如此啊!”
說罷,輕輕嘆了口氣。
聽著老師嘆息,馬寧遠先是一怔,旋即醒悟。
如果大明強勢,戰無不勝,胡宗憲是不會利用朝鮮做刀的,那是徒留后患。
但以明軍目前的實力,還真的不能考慮太過長遠的事情,圣人書中所言的那些,便是百無一用了。
看著老師操勞瘦削的面龐,馬寧遠一時間也不知是何滋味,一句話脫口而出:“終要強軍!強國!”
胡宗憲眼睛一亮:“有這句話,便足矣!去吧!”
馬寧遠行禮,轉身去辦事了。
目送這位學生的離去,胡宗憲露出欣慰之色,對于這位學生的天賦,他是很看好的,只可惜為人有些迂腐,難免會被利用,倘若能改正這點,就能托付重任了。
正琢磨著呢,一個不修邊幅的文士朝著這邊走來,正是徐渭。
胡宗憲面色微變。
這位大才近來都在觀測天象,帶來的恐怕不會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徐渭來到面前,直接道:“近幾日恐有飚風!”
胡宗憲的臉色沉下,飚風就是臺風,明軍的船只本就質量堪憂,這段時間的航行報廢了近兩成,一旦遭遇臺風,那全軍覆沒幾乎是必然的結局……
天時地利人和,后兩者往往還能扭轉,唯獨天時只能規避,但在海上又能避到哪里去?
徐渭的表情反倒挺輕松:“汝貞兄莫急,天師既要滅倭,必有安排,恐怕道門弟子早就來了,護我大軍,安然抵達那外島之地!”
胡宗憲很快平復下來,只是點了點頭。
對于天師,他是極為欽佩的,但神道力量,則有忌憚。
平心而論,哪怕明軍實力不濟,胡宗憲也不想借助修行者的力量,總覺得那會是一匹脫了韁的野馬,難以控制。
可惜這個關頭,確實只能指望道門派人,前來施展法術,看看能否讓船隊盡早偏移臺風中心,安然駛入馬島了。
亦或者……
胡宗憲突然想到,臨行之際那位確實關照過,此行當好好祭拜一番龍王爺,立刻吩咐左右:“去準備一番,我要祭拜龍神。”
徐渭喜歡修行,興致勃勃地去了,其他幕僚和軍士卻有些驚奇。
中國的信仰崇拜從來都是實用主義,這數百年來,祭拜龍王媽祖、土地山神都無法收到任何回應,對于神仙就漸漸不太在意了,海祭一年比一年敷衍。
所幸后來土地山神逐漸復蘇,香火重新旺盛起來,龍王媽祖雖然沒有直接顯靈,但也讓信徒多了期待,如今驟然祭拜,是不是龍王爺爺要現身了?
這場風波倒是讓俞大猷和戚繼光很快聯袂到來。
戚繼光謙和謹慎,剛要委婉詢問,俞大猷剛正的聲音已經響起:“部堂,船械糧草不足,軍中士氣不定,祭祀龍神之舉,徒增負擔,并無實益啊!”
顯然這位大將認為胡宗憲在這個時候掀起祭祀,是很欠考慮的行為,直言相諫。
胡宗憲看看這員干將,心想若無上官庇護,下場恐怕堪憂,淡淡地道:“若是三軍之志,被此等小事動搖,入島亦是危局!”
俞大猷皺起眉頭,繼續直言不諱:“末將早有言,我軍守東南海防,都未足備,今精兵簡將,遠征倭國,天時地利皆無,恐敗多勝少!”
胡宗憲平和地道:“說完了?說完了,就去穩定軍心吧!”
俞大猷果然不再多言,重重抱了抱拳:“末將告退!”
戚繼光暗暗苦笑,也上前不亢不卑地稟告了軍務,才退了下去。
等到胡宗憲再度一人獨處,卻是毫無憤怒,嘴角微揚,反倒滿意地笑了笑。
人才濟濟,否極泰來,嚴嵩已經徹底倒臺,自己若真能為一國首輔,中興國家,實乃大幸!
未來暫且不說,危機還是毫不客氣地逼近了。
短短一日,海浪波濤就變得洶涌湍急,再過半日,遠處的海天盡頭,更有黑云清晰地出現,電閃雷鳴,看似緩慢,實則急速地逼了過來。
胡宗憲立于船頭,緩緩道:“這不是正常的天象,看來倭人用邪法相爭了……”
徐渭也沉不住氣了,身軀隨著船體起伏,臉色蒼白下去:“那我大明的道士呢?有何咒法速速用啊!”
絕望的氣氛在軍中蔓延,若無俞戚的治軍之力,恐怕早就潰散,慌不擇路往海里跳都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事情……
所幸就在這時,之前祭拜的龍神牌位,突然流轉出明光,不待眾人驚呼,只聽得嘩啦一聲,一頭白龍破開海浪,直沖九霄。
那龍身盤旋,遮住半邊天空,鱗片在大日的光輝下粼粼閃亮,一對龍角枝椏縱橫,五爪舒展,神威爍然,卻又能身姿優美。
龍口張開,更是吐出一道清晰可見的氣息,天際間頓時強光大作,萬雷轟鳴,幾欲震裂蒼穹,撕破天地。
等到所有人下意識地閉起眼睛,又忍不住好奇地努力睜開時,就見不遠處的黑云已然消失一空,足以葬送數萬明軍的臺風直接平息,化作一片坦途。
而那白龍蜿蜒至上空,俯瞰下方,威嚴的女子聲音開始回蕩:“吾乃昭靈沛澤普佑龍神,應天師之命,得汝等祭祀,護佑明軍,大明必勝!”
有將領這才記起,這位確實是大明敕封的龍神,只是被天師帶入京師后,就基本沒有現身過,百姓去龍神廟祭拜請愿,也不見顯靈,以致于有人私下猜測是不是幻法偽裝,專為欺君……
此時終見分曉,明軍先是一片寂靜,然后歡呼聲起,最終在胡宗憲的引導下,變成了統一的聲浪,直沖天宇:“龍王神威!!大明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