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的官員連滾帶爬的沖過來,見到楊玄后,面色難看的拱手,“多謝楊明府。”
楊玄說道:“我只是路過。”
官員拱手,沖著年子悅說道:“下官保護不力,讓公主受驚了。”
年子悅淡淡的道:“和楊明府相比,你……罷了,你且回吧。”
和楊玄相比,我就是個無能的嗎?官員看看楊玄,想起這位是自己的前輩,就知道年子悅對自己的不滿已經到了極限。
“尋個地方坐坐。”年子悅主動邀請。
換個人定然受寵若驚,可楊玄卻平淡以待。
二人尋了個偏僻的地方坐下。
年子悅掀開羃,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微紅。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的道:“好清靜。”
楊玄坐在水邊,伸手進去攪動幾下。
清澈的水流中,幾條小魚逆流而上,身體輕輕擺動著,偶爾被沖下去,依舊不屈不撓的再度游上來。
身后,年子悅輕聲道:“聽聞大唐南疆如今處處烽煙。你可想去南疆?”
“南疆太熱,太熟。”
楊玄本就是元州人,曾在東宇山中殺了不少南周獵人,說一聲老熟人絕對沒錯。
年子悅咬著紅唇,“南周重才,最喜年輕的人才。”
這幾乎是露骨的在說:想不想為南周效力?我保證你能飛黃騰達。
南陽公主號稱南周珍寶,她的許諾自然是值錢的。
楊玄沒想到她竟然想招攬自己,心中爆笑一瞬,“南周聽聞有些熱。”
他竟然婉拒了!
年子悅的招攬也是一時沖動,被婉拒后就變為冷漠,“南周四季如春。”
楊玄看到張菁急匆匆的趕來,就起身道:“公主保重。”
看著他遠去,年子悅突然跺腳,輕聲道:“大唐就了不起嗎?”
“公主!”張菁跑過來,見她無恙,不禁口宣佛號,贊道:“多虧了楊玄。”
“回去!”
年子悅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張菁見她情緒不對,就說道:“以后還是少出門吧。”
年子悅不語。
不是為了這個惱火?
張菁一想,不禁怒了,“可是楊玄口出不遜?”
“沒有。”年子悅蹙眉,把羃拉下。
就在拉下的一刻,張菁看到她的耳根有些紅。
我眼花了吧?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沒看錯,心中不禁一個咯噔。
公主來長安說是出使大唐,實則便是質子。質子若是愛上了大唐官員,傳回去皇帝會暴跳如雷。
“公主。”
“嗯!”
“那楊玄就是個鄉下小子,看似有些前程,可終究沒有底蘊。這等少年以后多半會尋個普通女子為妻。”
“你說這些作甚?”年子悅有些惱火,聲音冷了些。
“公主,一個鄉下小子,不值當公主關注。”
年子悅止步回身,第一次用憤怒的語氣說道:“我何時關注他了?”
“是。”張菁低頭,心想我隨侍多年,可從未見到公主的耳根紅過。有人說什么臉紅紅,想男人。公主啊!那只是個鄉下小子,配不上你。而且你是南周珍寶,怎么可能嫁給大唐人?
年子悅羞惱的道:“大唐和北遼此次大戰后,定然會讓大唐信心倍增。南周怎么辦?我聽聞大唐南疆那些部族聚在一起謀反,你別告訴我這里面沒有南周的功勞。”
張菁看看周圍,還好沒人,“公主慎言。”
“南周鼓動那些部族謀反,就等著北遼和大唐大打出手時,趁勢出手,吞并了大唐南方。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公主。”大長腿在哀鳴,“還請慎言。”
周圍沒人,年子悅冷笑,“阿耶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過失敗后會如何。此刻看來大唐南疆烽煙四起,可我怎么聽聞又被鎮壓了。一旦大唐騰出手來,會不會清算?”
張菁低聲道:“公主,南周夾在大唐與北遼之間,若是不奮發,遲早會被吞并。動了可能會死,可不動必死無疑。”
回到驛館時,新任監控她們的官員已經來了,鴻臚寺的效率高的驚人。
在交接時,張菁故作漫不經心的問道:“先前要多謝那位楊明府,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若是有暇,我還想當面致謝。”
官員說道:“兵部把楊明府叫去了,估摸著最近幾日會很忙,改日吧。”
“也好。”張菁回身,心中默念:他最好永遠都忙。
兵部,江存中正在講解此次北疆大戰。
聽眾是以宋震為首的一干兵部大佬。
“……敵軍猛攻右翼,此刻增援右翼便是無底洞,相公果斷令左翼攻打敵軍右翼……”
“等等。”兵部侍郎朱厚舉斷了江存中的講解,問道:“左翼進攻敵軍右翼是沒錯,可敵軍攻打北疆軍右翼時,右翼曾多次崩潰。那么老夫有個疑問,當時左翼誰在?”
楊玄起身,“下官當時就在左翼。”
“很年輕。”朱厚頷首,“老夫想問問,北遼軍猛攻我軍右翼險些得手,為何我軍左翼猛攻敵軍右翼卻毫無進展?”
這個問題辛辣的讓人想打噴嚏。
楊玄年輕,這等帶著陷阱的問題他該如何回答?
宋震看了朱厚一眼,想到此人和一家四姓走的頗近,眼中就多了一抹了然。他看向楊玄,想到上次這個小子送的藥材,真的很得勁啊!
是個尊老的小子!
想到這里,宋震就覺得朱厚越發的面目可憎了。
他想出口解圍。
江存中看了楊玄一眼,也想出口解釋,楊玄卻說道:“只因我軍左翼全是臨時拼湊的軍隊,而精銳盡數在右翼和中軍。”
朱厚一怔,顯然沒想到黃春輝敢如此布局,堪稱是大膽之極。
“拼湊而來的軍隊,也敢主動進攻北遼勁旅嗎?”
楊玄點頭,認真的道:“大唐健兒從不懼怕任何對手。當日左翼戰死三千余人,無一人后退,無一人求饒,更無一人傷口在背。”
大堂內默然一瞬。
“我大唐健兒,威武!”楊玄頷首坐下。
朱厚有些羞刀難入鞘,開口道:“少年人能被黃相公看重,想來定然有些才華,你當時在左翼是如何指揮的?”
這是考教。
這個年輕人會怎么說?
拔高自己,自然會得罪同僚。
可貶低自己,同樣會導致被人看不起。
楊玄說道:“當時左翼有我陳州劉使君指揮,下官只是聽令行事。”
說道好!宋震干咳一聲。
再度受挫的朱厚干笑一聲。
少頃,江存中繼續講述此戰的經過。
“……追敵十余里,相公令全軍回撤。后來才發現,敵軍五萬精銳正在半路等著伏擊……”
江存中講述完畢。
“你等以為如何?”宋震問道,特地看了朱厚一眼,“朱侍郎說說。”
這是明晃晃的要打臉啊!
朱厚笑道:“黃相公指揮若定,下官佩服。”
一番話滴水不漏,讓人找不出毛病來。
宋震再看看眾人,見沒人說話,就習慣性的總結了一句:
“黃相公那邊深居簡出,老夫也不好打擾。北疆那邊可有需要我兵部所做之事?”
就像是領導在會議末尾問道:“可有困難?有就現在就說出來。”
有幾個人會說?
江存中默然。
張度是個棒槌,此刻也默然。
楊玄開口,“北疆什么都差,錢糧,兵器,甲衣,兵員……”
宋震抹了一把臉。
楊玄自嘲道:“可北疆軍民都知曉,這些都拿不到。朝中寧可把錢糧兵器丟到南疆去,也不會多看北疆一眼。”
江存中干咳一聲,“宋尚書,我等告退。”
張度過來挽住楊玄的手臂,“下官告退。”
三人隨即走了。
宋震擺擺手,“都散了吧。”
另一個侍郎袁終留下,等人都走后,才問道:“尚書這是不虞?”
宋震搖頭,“老夫什么不虞?朝中在處置北疆與南疆時總是有失偏頗,那些人在想什么?不外乎在擔心北疆過于強大,最終反噬大唐。”
袁終苦笑,“北遼越來越強大,北疆也必須越來越強大才能抵御強敵。可朝中卻厚此薄彼,難怪黃相公會隱忍不出,哪怕被人罵為烏梢蛇,依舊不動窩。”
宋震說道:“不是他不動,而是不能動,不能亂動。”
朝中忌憚北疆,想方設法出手削弱,可另一邊卻不斷催促北疆主動出擊。
“這特娘的!”宋震都忍不住罵娘,“老夫若是黃春輝,此次便順水推舟留在長安做宰相,讓別人去收拾那個爛攤子。”
外面,江存中正在數落楊玄。
“此等事不是我等能置喙的,你怎地這般沖動?若是這番話惹怒了誰,以后怎么辦?”
楊玄是有些后悔了,但旋即驅散那些念頭。
“總得要有人說這些話。”
少年若是喪失了銳氣,卻沒有老鬼們的豐富閱歷,和一潭死水有何區別?
黃春輝在家歇息了五日。
第六日,皇帝召見。
“黃卿辛苦。”
皇帝和顏悅色。
黃春輝‘感激’的道:“為陛下效命,臣甘之如醴。”
呵呵!
皇帝微微一笑,白皙的臉上多了一抹滿意。
“有人建言黃卿留在長安,也算是榮養。黃卿以為如何?”
黃春輝抬頭,近乎于無禮的看著皇帝,“陛下,沒有人比臣更了解北疆,北遼這些年整頓兵戈,目的便是為了南下。在這等時候,臣若是離了北疆,心中何安。”
皇帝淡淡道:“黃卿年歲不小了。”
黃春輝深吸一口氣,行禮,“為國戍邊,臣,死而不悔!”
皇帝動容了,走下來扶起黃春輝。
“黃卿忠心耿耿,朕盡知。北疆多事,黃卿還得勉力。”
黃春輝隨即告退。
皇帝目送他出了大殿,這才回去坐下。
“令王守來。”
王守急匆匆進了大殿。
皇帝語氣平靜的問道:“這幾日黃春輝那邊如何?”
王守束手而立,“奴婢派遣了好手潛入黃家,這幾日黃春輝在家只是和家人敘別情,教導兒孫。”
皇帝淡淡道:“就沒有怨言,或是別的?”
王守低頭,“并無。”
皇帝擺擺手,就像是驅走一只蒼蠅。
王守告退。
皇帝起身,“貴妃何在?”
韓石頭說道:“娘娘在梨園。”
“去梨園。”
一路上各種戲碼開始上演。
“陛下!”
美人含羞帶怯的站在路邊。
皇帝漠然。
再走幾步,有美人在亭子中撫琴,歌聲悠然。
“愿得一人心……”
皇帝蹙眉。
“陛下。”
前方有美人福身,彎腰的角度極妙,底線很低。
皇帝的眉心出現了三道深紋。
韓石頭確信皇帝此刻是想嘔吐。
“有人落水了。”
右邊的水池中有人在撲騰。
就不會換個招數嗎?
韓石頭木然。
皇帝加快了腳步。
到了梨園,貴妃來迎。
皇帝在看到貴妃的一瞬,兩眼迸發出了異彩,韓石頭發誓自己聽到了急促的呼吸聲。
宮中有內侍經常外出辦事,也學了許多外面的話。
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
偷不如搶。
搶了還把女人的夫君留著。
后面一句是他想到的。
他恭謹的低下頭。
那一抹不屑和鄙夷,隱藏在眼底,深刻到了骨髓里。
“韓石頭。”
皇帝回身。
“奴婢在。”
韓石頭恭謹上前。
皇帝淡淡的道:“聽聞太子不思飲食,身子虧虛。你去一趟。”
“是!”
晚些,宮中就流傳著小道消息。
“陛下令韓少監去呵斥太子,說殿下不思飲食,以至于瘦的脫形,陛下心疼啊!”
“誰說陛下不愛護太子!”
“是啊!”
“太子來謝恩了。”
太子隨即來謝恩,據聞抱著皇帝的腳嚎啕大哭,以至于暈厥。幾位醫官聯手診治,這才把他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黃春輝出宮后就把三人召集了來。
“再給你等松散兩日,隨即回北疆。”
三人齊齊愕然。
楊玄率先清醒。
“領命。”
不問,只是領命。
有趣的小子。
黃春輝笑了笑。
“相公不走嗎?”張度歡喜的問道。
“嗯,不走。”
三個年輕人都笑了起來。
黃春輝也笑了。
那是北疆,令他魂牽夢繞的地方。
他怎么舍得離去?
什么宰相之位他壓根就不在乎。
人這一生怎么都是過,他喜歡北疆的寒風,喜歡北疆的危機四伏,喜歡那些彪悍的北疆人,喜歡眼前這三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老夫若是離開了北疆,新來的節度使哪里知曉愛護這些年輕人?
“年輕,真好。”黃春輝微笑著。
大事定矣。
楊玄吩咐老賊和王老二去采買特產,自己去了國子監。
“楊玄來了。”
楊玄先去見了寧雅韻和安紫雨。
“北疆那邊如何?”
寧雅韻難得過問這等事。
“北遼虎視眈眈。”
一句話就道盡了北疆的艱難。
“可想回來?”
寧雅韻漫不經心的開口。
安紫雨提醒道:“祭酒可是難得為人去鉆營。”
會不會說話?寧雅韻蹙眉,覺得琴心被破壞了,“老夫何曾鉆營?”
安紫雨手中戒尺一轉,隱蔽的撇撇嘴,“是了,是斡旋。”
女人!
寧雅韻輕哼一聲。
楊玄笑道:“多謝祭酒,不過我還是想留在北疆。”
“許多人為了從北疆回長安,不惜一切代價,你為何想留在那里?”寧雅韻問道。
安紫雨關切的道:“北疆苦寒,升官也慢。”
“多謝祭酒和司業的好意。”
楊玄說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