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榮想過楊玄的各種手段。
堅韌!
這是大遼對唐軍的印象。
哪怕是絕境中,唐軍也會迸發出令人震驚的意志力。
在不少戰例中,絕境中的唐軍戰至最后一人并不少見。
當這個大唐從帝王到百姓都把武勇當做是榮耀時,很難打垮他們。
但這一戰乃是赫連榮精心準備了許久的果實,他不容許誰來打攪自己進食。
用仆從軍沖擊陳州軍陣列,最后用潭州軍給他們最后一下。
夠不夠?
原先看來是夠了。
陳州軍不足兩萬,和潭州軍人數相當。
可潭州軍是以逸待勞,陳州軍卻是長途跋涉,而且才將經過了一場廝殺。
沒可能會輸!
當弩槍在空中飛舞時,使者忍不住罵道:“該死的!誰把床駑弄到了大車上?!”
“是楊狗!”
蕭曼延面色不大好看。
弩槍造成的殺傷并不大,甚至不及這次沖陣路上被自己人踩死的傷亡。
但,震懾人心!
赫連榮幽幽的道:“雁北有四張床駑,可這里,楊狗少說有數十張弩車……十倍之力。”
他體會到了嚴彪的絕望。
“無礙!”
蕭曼延說道:“看!”
潭州軍撞上了陳州軍的陣列。
眾人都聽到了一聲巨響。
接著,延綿不絕的聲音傳來。
慘嚎,戰馬長嘶,兵器折斷,無數血箭飆射集合成的聲音……
肢體伴隨著血箭在空中飛舞。
人體從馬背上飛出去,看著就像是一個個在空中飛舞著的稻草人。
無數長槍在奮勇刺殺。
無數長刀在奮力劈砍。
使者看呆了,“這是……這是煉獄嗎?”
“不,是沙場!”赫連榮淡淡的道。
他可以驕傲一下了……面對陳州軍的弩槍打擊,他的麾下經受住了考驗。
甫一接觸,他的麾下就打開了兩個口子。
“殺!”
前方的小隊被摧毀了。
何隊頂了上去。
一個潭州騎兵拎著大刀在劈砍。
趙永看到一個同袍迎上去,卻被一刀斬斷……就從肩膀那里。
內臟滾落一地,慘嚎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同袍就死在了自己的眼前。
趙永只覺得眼前發紅。
他不知道是同袍的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視線,還是怒火。
但他知道一件事。
“殺!”
長槍奮力捅刺。
敵軍用大刀蕩開,隨后一刀。
“小心!”
何先喊道。
趙永冷靜的低頭,避開了這一刀。
接著上前一步。
長槍閃電般的刺入了敵軍的小腹,隨后熟練的一擰,收槍。
何隊的兄弟們幾乎為之一怔。
何先罵道:“草特么!草特么!這小子!了得!了得啊!哈哈哈哈!兄弟們!”
何隊的兄弟們高喊,“在!”
何先高呼,“讓我們,前進!”
這里被敵軍打穿后,形成了一個凹陷處,何隊的任務就是推平這個凹陷處,為此,不惜一切!
旅帥就在不遠處,也在廝殺,見狀不禁喊道:“看看何隊的兄弟!兄弟們!”
“在!”
“推上去!”
一個個將士端著長槍,一步步把敵軍推出陣列。
“干得好!”
楊玄看到了那個缺口從產生到推平的過程,堪稱是神速。
這便是我的麾下啊!
他不禁遙想了一下……當自己統領著無數這樣忠勇的麾下時,想做些什么?
討逆!
去征伐!
把那些覬覦大唐的異族打出屎來!
熱血在胸中涌動!
隨即消散。
我是統帥啊!
別人都能熱血,唯有我不能!
統帥必須時刻保持冷靜。
失去了熱血涌動功能的楊老板悻悻的道:“敵軍士氣不錯。”
韓紀說道:“是啊!這才是潭州軍。”
索云已經看到了,他對藍堅說道:“若是咱們在,可能擋得住?”
藍堅搖頭,“兄長,我終于知曉為何咱們只能做狗了。”
“為何?”
“咱們都罵使君是狗,可如今看來,這分明就是一頭虎。而咱們就是一群羊。一群羊沖著老虎咆哮,這不是尋死嗎?能做狗,真的很幸運了。”
他看了索云一眼,“兄長,你覺著不對?”
“不。”索云搖頭,“我在想,咱們做的還不夠。”
“還不夠?哪不夠?”
“還不夠虔誠!”
前方,潭州軍再度打開了一個缺口。
陳州軍發動反撲,雙方在缺口那里反復沖殺,尸骸堆積的甚至讓潭州軍只能下馬,步行發動進攻。
“慘烈!”韓紀說道:“若是有畫師在,怕是連畫筆都拿不穩。”
楊玄的手穩定如山岳!
“老韓,怕了?”
“老夫自然不怕。”
“這不算慘烈!”
“還不算嗎?”
“當然不算,你想想,殺人盈野這個詞。”
“殺人盈野……舉目四顧,皆是尸骸。”
“對。你的感慨沒錯,但在這等時候卻錯了。”楊玄說道。
“郎君是說,這等感慨會動搖軍心?”
“嗯!文人的感慨,許多時候是不合時宜的。沙場,需要的不是詩賦,而是咆哮,嘶吼!”
“所以郎君從不在戰陣之上作詩。”
“也能作,不過,此刻我滿腦子都是殺戮,你覺著作出來的詩賦,能聽?”
“不知怎地,老夫今日有些熱血沸騰,若是能聽到金戈鐵馬之音,想來會終生銘記。”
“可惜,我不能成全你!”
沙場,終究不是文人騷客的發騷地。
這里,是鐵與血的煉獄!
戰爭,是國家與民族意志的碰撞!
韓紀漸漸平靜了下來,“老夫想起了史書中的一位帝王,御駕親征時,身邊帶著一群御用文人,一路吟詩作賦,其樂融融。
大戰起,帝王在中軍與這群人吟詩作賦,好不快活,大有視敵軍為糞土的從容。
可將士們看著這樣的帝王,軍心士氣齊齊消散,最終大敗……
帝王被俘,那群御用文人淪為奴隸,后來變成了敵國帝王的贊美者。據說,每日要作詩十首來贊美敵國帝王,方能有飯吃。”
前方,唐軍頑強的把突入的敵軍擊退,戰線再度平衡。
箭矢在空中飛舞,弩槍不時來一波齊射,令敵軍膽戰心驚。
后續的弩陣,也不時給敵軍一下。
“讓重騎上吧!”
使者說道。
“再等等。”
赫連榮搖頭,“你看楊狗的中軍,依舊不亂。這說明,他依舊信心十足。”
使者說道:“怕不是外強中干。”
這人,功利心太強了……赫連榮說道:“老夫從不覺著楊狗外強中干,相反,老夫還在擔心他手中可還握有反擊的手段。”
蕭曼延也告誡道:“任何小覷楊狗的人,最終都沒好結果。三大部便是如此。
當年能與潭州討價還價的三大部,如今何在?都倒在了楊狗的馬蹄之下。
那些可汗,要么被楊狗弄死,要么,都跪在他的身前,舔著他的靴子,口稱主人……都成了他的狗!”
使者笑道:“此戰太過慘烈,讓我有些急切了。”
雙方反復沖殺,戰線上,血流成河。
“赫連榮手中還有什么?”
南賀在看著對面。
這一場大戰到目前為之,他覺得陳州軍不會輸。
后續,雙方比拼的是韌性。任何一方意志力稍微差一些,那么,天平就會朝著對面傾斜。
“敵軍突破了。”
有人高呼。
南賀不動如山!
一個校尉帶著預備隊沖了上去。
用軀體,用血肉,把突入的敵軍趕了出去。
校尉的尸骸被抬了回來。
南賀看著,低頭。
再抬頭,眼中的傷感消散。
那些預備隊的將士們,在輕輕捶打著胸甲。
些許哀傷的氣息,漸漸被戰意覆蓋。
“沙場,便是赴死之地,沒有這個覺悟,最好別從軍。”楊玄同樣輕輕拍了一下甲衣。
韓紀苦笑,“這也是為將者必須要視死傷為無物的緣故嗎?”
“不,是壓制!”
“壓制?”
“傷感有,但必須壓制住。否則,在傷感的情緒下,你做出的每個決斷都有可能出錯!”
“原來,為將者的鐵石心腸,是壓制出來的!”
周新看了姐夫一眼,低聲對祖父說道:“阿翁,姐夫,不易!”
“是啊!”周勤感慨道:“他從一個鄉野少年,一路成為領軍大將,中間經過了多少磨難,才蛻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是不易!可,也是幸運!德昌,你可明白這個意思?”
周新點頭,“要想有所成,就得經受磨礪。那等安坐家中,按部就班等著承襲父祖遺澤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
“不是一輩子沒出息,而是,這一生,虛度了!”
周勤的眼中多了一抹傷感。
他便是虛度了半生。
當年,武皇在的時候,他和武皇密議,準備在一家五姓內部來一場變革。
但很遺憾,事情泄露了。
楊松成等人逼迫周氏給個交代。
能有什么交代呢?
自盡是不可能自盡的!
周勤隱退,還稚嫩的周遵接掌周氏。
當初許多人都不看好周遵,但周氏這些年穩扎穩打,雖說擴張不多,基業卻越發的穩固了。
經過磨礪的周遵,讓周勤再無后顧之憂,這才能帶著孫兒出行。
漸漸的,雙方的戰線犬牙交錯。
在有的地段,唐軍反撲沖進了敵軍中。在有的地段,敵軍突入,哪怕是死傷慘重,依舊不肯后退。
預備隊就像是螻蟻,被雙方將領不斷投入進去,填補那個血肉磨坊的每一寸空隙。
“使君!”
蕭曼延說道:“差不多了。”
赫連榮笑道:“楊玄大概以為老夫技止此耳,他想比的是韌性,老夫深信大遼勇士的韌性天下無雙。可他卻小覷了大遼的底蘊。重騎!”
后方,一千軍士披甲。
人披甲,戰馬也是如此。
而且戰馬的眼前竟然有罩子,此刻翻上去,視線無阻。當需要時,就能翻下來,戰馬只能看到眼前的一段距離。
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會沖過去。
一個重騎就有兩個軍士來伺候。
沉重的甲衣披上,上馬時,顯得格外艱難。
必須有人推一把。
赫連榮微笑:“這個驚喜希望楊狗能喜歡!”
對面,瞭望哨喊道:“發現重騎!一千!”
“重騎……”南賀一怔,“潭州并無重騎!”
瞬息他就明白了。
上次被擊敗后,一直沒發現寧興調兵遣將,為潭州補充兵員。
原來不是沒補充。
寧興悄然送來了一千重騎,就是想給陳州軍一個驚喜。
意不意外!
驚不驚喜?
“好一個赫連榮!”
韓紀不禁贊道。
楊老板一臉猙獰,“草特么的!這狗東西,還有這等手段!?弩車推上去!弩陣!老子不過了,有多少,放多少!”
重騎緩緩而行。
弩車被推到了前方。
前方的遼軍閃開了多條通道。
通道這頭是弩車,另一頭,是重騎。
重騎開始加速了。
面甲后面的雙眸漸漸發紅。
殺機勃發!
另一側,弩槍裝好。
揮手。
鐵錘奮力捶下。
重騎越來越快。
“呯!”
弩槍飛了出去,順著通道,一頭扎進了重騎的身上。
戰馬長嘶,被帶走的重騎撞到了身后的同袍。兩匹馬重重的倒在地上,因為披甲的緣故,戰馬只能嘶鳴著,眼睜睜的看著馬蹄踩踏在自己身上。
頃刻間,落地的人馬都成了肉泥。
“放箭!”
弩陣發威了。
密集的箭雨無視了甲衣,帶走一片片敵軍。
“快了!”
剩下的重騎一頭就撞進了陳州軍陣列中。
但,損失不少。
而且,因為遭遇了弩槍的打擊,速度被延緩了。
即便如此,這一次沖擊依舊讓陳州軍付出了代價。
第一線的將士用血肉之軀擋住了敵軍重騎,隨后,就是絞殺。
“殺!”
趙永不知自己的長槍能否刺入敵軍的甲衣中,但他依舊毫不猶豫的,按照操練時的手法,奮力一刺!
長槍遇到了阻力,但隨即就沖了進去。
敵軍慘嚎著落馬。
原來,重騎也怕槍?
趙永喊道:“長槍能殺死他們!”
使者張開嘴,震驚的道:“楊狗的麾下,竟然連重騎都無法撼動嗎?果然是勁旅!”
從輕蔑到震驚!
也不過是一場廝殺!
他看了赫連榮一眼。
意外的冷靜。
赫連榮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吧?”
已經繞道回來的葉松點頭,“就是這個時辰。”
嗚嗚嗚!
號角聲隱隱傳來。
赫連榮說道:“讓他們上!”
休息了半晌的仆從軍上了。
而對面,索云欣然帶著麾下,和對方來一場菜鳥互啄。
雙方的人馬,幾乎都用上了。
“要不,主將單挑?”老賊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氣氛。
王老二說道,“我看好郎君!”
楊玄搖搖頭,“此戰,才將開始!”
眾人不解。
對面,赫連榮淡淡的道:“此戰,才將開始!”
同樣是不解!
唯有葉松一臉淡然。
那一夜,他越過陳州軍大營,不是去打探。
而是去傳達赫連榮的命令。
此刻,那人該來了。
“使君,號角聲!”金澤指著遠方。
赫連榮點頭,“吹號。”
嗚嗚嗚!
數十號角奮力吹響。
蒼涼的號角聲中,從潭州軍的角度看去,右側出現了一片黑點。
嗚嗚嗚!
號角聲在應和。
一面大旗在迎風飄揚。
大旗下,辛無忌摸摸臉上的刀疤,微笑,“我沒來晚吧?”
月底最后一天了,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