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使府的門子是個好職業。
節度使是個和氣人,劉擎等人也不是那等甩臉子的。
節度使甚至進門時,還會對門子微微頷首。
上行下效,誰敢給門子臉子?
大清早,劉擎來了。
“見過司馬!”
門子行禮。
劉擎頷首,“老宋來了嗎?”
門子說道:“宋公還未到。”
“老家伙,呵呵!”
劉擎打個哈哈,愉悅的進去了。
隨即,官吏陸續到來。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大老板來了。
“見過國公。”
門子行禮。
楊玄頷首,“都來了?”
門子說道:“宋公還未至。”
這是……腰子不行了?
宋震的身子不錯,故而楊玄沒擔心他生病。
“見過國公。”
“見過國公。”
楊玄一路點頭。
“宋震多半是累了。”
劉擎一臉唏噓,“老不以筋骨為能,他這把年紀了,卻還和那些年輕人一起去花叢中……哎!”
冬季是枯燥無味的,百姓沒啥盼頭,就蹲在家中窩冬,少動,就餓的慢一些,節約錢糧。
所謂飽暖思,有錢人自然就不甘心這么耗費生命,于是各種趴體應運而生。
青樓、酒樓在這個季節的生意格外好。
楊家也有酒樓,據說生意好的出奇。
當初管大娘還建議弄青樓,被楊玄冷著臉問她是否愿意去做老鴇。
在楊家后院做管事不香嗎?
管大娘就此閉嘴。
楊玄問道:“明春的種子錢可準備好了?”
“此次攻破內州,繳獲了不少錢糧,除去留下些給甄斯文戍守之外,盡數弄了回來。主要是用在接下來的移民和春耕上。”
劉擎說起這些滔滔不絕。
“真正的貧民,回頭種子錢還不上,節度使府也不催促。不過,債務不能免……只是,十年八年的,看吧!”
“不免債務是規矩,不催是仁慈。”楊玄很滿意。
“是秦國公仁慈!”劉擎說道。
“您別累著了。”楊玄很心疼老頭,但又尋不到第二個能完全讓他放心的大佬能幫他掌控北疆。
“還行,別擔心!”劉擎眼中看著有血絲,多半是又熬夜了,“老宋能幫不少忙。”
他不說累,楊玄不說給他尋幫手。
二人默契的就像是一對真正的父子。
“曹穎再熬熬,回來也能給您打個下手。”
楊玄終究不舍老頭。
“曹穎之事老夫不過問,不過一句話,莫要勉強。”劉擎知曉曹穎被楊玄丟在燕北城的用意,所以從未抱希望。
“楊略若是能回來……”
楊玄突然一怔,自嘲道:“我竟然許久未曾想起過他。”
“你還年輕。”劉擎笑道:“年輕人總是朝氣蓬勃,一切都是往前看。而老人,譬如說老夫,就喜歡想著,就喜歡有個人牽掛著,否則這心中就空落落,覺著這世間無趣無味。”
楊玄不禁笑了,“我去宋公家中看看。”
劉擎突然笑了,“小心被打悶棍。”
“不會!”
看著他出去,一個官員笑道:“司馬牽掛的是兒孫吧?”
劉擎默然。
目光跟著楊玄出去。
輕聲道:“老夫牽掛的,就是你啊!子泰!”
內州一下,北方局勢驟變。
北遼會警覺,由此不再把北疆當做是一個可以暫且擱置的對手。
而長安也是如此,李泌等人會警覺,擔心北疆成為一個龐然大物。
北疆,將會成為風暴中心。
這股風,起來了!
再也不會停下。
楊玄出了節度使府,門子一臉會意的笑。
國公又要去關切百姓了。
這個借口百試百靈,不管是劉擎還是宋震都沒法反駁。
“老夫有些同情劉擎,覺著他便是你的奴隸。”
見到宋震時,他正精神抖擻的練刀。
“您說的是。”
楊玄很是客氣。
“為何不反駁?”宋震收刀,氣喘,但很快壓下去了。
“您說什么就是什么。”
“這話,老夫怎地聽著耳熟……這不是老劉發火時伱的搪塞之語嗎?”
宋震看著他,突然一聲大笑。
“呵呵!老夫也是你的奴隸!”
楊老板滿世界跑,兩個本該滿世界游玩,享受老來樂的老頭,被牢牢的扣在了節度使府中,為他做牛做馬。
“看您說的,這不是為了共同的目標,一起努力嗎?”
楊玄自來熟的去給自己弄了杯茶水,還沒喝,就被宋震搶走了。
喝一口茶水,深吸一口有些刺痛肺腑的冷空氣。
“活著真好。”
宋震和他進了書房。
熊熊燃燒的炭盆端進來,室內漸漸暖和。
“許多人家燒不起。”宋震說道。
“我們的任務,便是盡力讓更多人能吃飽穿暖。”
這是楊玄的目標。
他看過另一個世界的取暖……電力!
他也想過去琢磨一番,就問朱雀需要多久。
——等你掌控大唐,說一不二時,記得交待兒孫,要一直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大概兩百年吧!
他嗤之以鼻,朱雀把需要的產業列出來,又順著列出需要多少工業種類,而這些工業種類需要多少工程師,多少經過培養的工人,需要多少代攀登……
先弄學校吧!
教個幾十年,就能攀登科技高峰了。
楊玄唯有用這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你還得讓這個世界漸漸適應科技。
否則不是你燒死他們,就是他們燒死你!
“是啊!”
宋震的臉上有幾道淡淡的疤痕,那是崢嶸歲月留下的功勛。
“這一天,老夫擔心看不到了。”
“宋公何出此言?”楊玄微笑問道。
宋震說道:“內州一下,老夫很是歡喜。可歡喜過后,卻不得不陷入憂慮之中。”
“您說。”
楊玄微笑。
宋震嘆息一聲,“內州一下,北疆的態勢從未有過的好。進可攻,退可守。而北遼,由此就變成了守勢。子泰,你可知曉自己做了什么?武皇之后,這是大唐第一次逆轉北方局勢。”
“您覺著我該不該如此?”
“該!可你讓北遼與長安同時感受到了威脅!”宋震看著這個年輕人,“老夫曾說過,別著急,等陛下再老些。人老了,就不想折騰,這時候出手,他只能看著,只能選擇妥協。”
這是真心實意的關懷!
楊玄說道:“可許多事,時不我待。”
“你在擔心什么?”宋震問道。
楊玄說道:“帝王漸漸垂暮,世家門閥虎視眈眈。楊松成更是以潁川楊氏家主的身份,扶持皇后嫡子……宋公,這個局面,讓你想到了什么?”
“權臣,江山震蕩!”宋震面色凝重,“這,暫且輪不到你來擔憂。你要做的是看好北疆,盯著北遼。至于長安變動……”
“任由它變動?”楊玄笑著問道。
宋震默然。
晚些,他喝一口茶水,“到時候,你多半成了威震北方的無冕之王。那時候你跺跺腳,長安就得哆嗦一下。若是你插手興廢之事……”
楊玄看著他,“您擔心我會出兵關中,以武力威懾世家門閥,隨后挾天子以令天下?”
“其實,老夫覺著,讓你來執掌朝政,對中原而言不是壞事。”
“但您覺得我會在權力的誘惑之下,改朝換代!”
“你能想到這一點,老夫……很欣慰。”
“您對我失去了信心。”
“人心是會變的,子泰。”宋震嘆息,“多少人曾真心實意的想為大唐效力,發誓對帝王忠心耿耿。可時移世易,再度見到他們時,滿口忠心耿耿,心中全是富貴。
你身處高位,說是土皇帝也不為過。沒人督促你,沒人……你可知曉老夫為何愿意留下來?”
“為了看著我,不讓我變成亂臣賊子?”楊玄笑道。
宋震搖頭,看著他,“老夫怕你,敗了!”
楊玄心中一震,“您……”
宋震說道:“老夫在長安多年,在兵部,老夫看到了府兵制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衰亡。看到了募兵制的危害,看到了這個天下在一步步走向沉淪……
可老夫卻無能為力。
老夫心慌啊!后來,老夫在家聽聞了北疆,聽聞了你的事。他們說,在北疆,大唐依舊雄心勃勃,依舊蒸蒸日上,于是老夫來了。”
“老夫擔心你走錯路,擔心大唐失去了你這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
“長安的帝王整日縮在梨園中,就像是青樓中的龜公。”
楊玄認真的道:“您這話,認真的?”
“他就是個龜公!”宋震冷笑,“天下的美人任由他挑選,可他卻選擇了自己的兒媳婦。這不是美色的緣故,而是,此人心態扭曲,把天下視為自己的玩器,任意施為。”
“我覺著他是變態。”
“變態……這個詞,不錯。”宋震點頭表示贊同,“帝王躲在宮中蠅營狗茍,玩弄權術,壓根沒把江山社稷放在眼里。
楊松成等人勢力龐大,若是帝王秉承正氣,臣子們自然會傾力相助。可他……
老夫致仕歸家,看似無奈,實則,是絕望罷了。眼不見為凈。”
“這個局面,您以為可能挽救?”
宋震搖頭,“這個局面錯綜復雜,背后牽涉到的勢力龐大的令老夫脊背發寒。要想挽救,唯有……”
“破而后立!”楊玄說道。
“你!”宋震突然苦笑,“是啊!這個爛攤子,唯有徹底掀倒,重新再立起來,大唐方有生機。而老夫看著這個天下,唯一有希望的,竟然是你!”
“我也是這般認為的。”楊玄笑道。
宋震嘆息,“可你若是出手,后續……等你能逼迫長安順從自己的意志時,北疆文武將會生出野心。
子泰,到了那個時候,由不得你不答應。
南周開國皇帝黃袍加身,雖說有些做戲,可麾下萬眾一呼,可見人心向背。”
當初南周開國皇帝為大將,威懾天下。一次凱旋,在距離都城不遠的地方扎營。半夜將士簇擁他為帝,黃袍加身,山呼萬歲。
隨后大軍入都城,大事定矣。
“這是個死局。”宋震說道:“若是帝王有為,尚能看到一線生機。可當下能繼承大位的唯有越王。
越王老夫也略有所知,看似溫文爾雅,實則一肚子的權謀。
他若是登基,必然會被楊松成把控。到了那時,大唐,再無崛起的機會。”
“但至少能茍延殘喘百年。”
“茍延殘喘,那與死去何異?”
“那么,您覺著,若是換個人登基如何?”楊玄問道。
“衛王?”宋震莞爾,“老夫知曉你與衛王交好,可那是長安,不是北疆。
皇帝若是不妥,楊松成等人聯手,衛王勢單力孤,如何能繼承大位?
你別說是想威逼吧?子泰,你若是如此,衛王登基了也不會感激你。”
帝王,威權第一!
誰扶持朕登基,朕記得牢牢的,以后尋個機會,誅他三族!
“不,我說的不是衛王。”楊玄握著茶杯。
宋震一怔,“敬王?敬王身后毫無背景,登基只會淪為群臣的玩器。”
他笑著抬頭,就見楊玄搖頭。
宋震覺著一顆心,猛地跌落谷底。
“子泰,你……”
楊玄點頭。
宋震猛地起身,“你想謀反?”
“您忘記了我的誓言?”
楊玄的誓言在北疆上層盡人皆知。
——此生忠于大唐!
宋震心中一松,“老夫年歲大了,莫要玩笑。”
“我知曉,所以我在慢慢的說。”
一下說了,他擔心宋震會心梗什么的。
“那你說的是誰?”
宋震想來想去,卻想不到那個人。
“您覺著當今和幾個皇子如何?”楊玄問道。
宋震思忖了一下,“當今就不用說了。越王老夫先前說過了,登基之后,成為傀儡的可能性最大。
其次衛王,身后太單薄,無法與楊松成等人爭斗,登基后,將會陷入爛泥潭中無法自拔。至于敬王,無足輕重。”
“若是孝敬皇帝還在呢?”
宋震莞爾,“若是孝敬皇帝還在,大唐何至于此?”
“他的兒孫若是繼位,您覺著如何?”
“原來你是想推貞王或是庸王為帝?”宋震嘆息,“孝敬皇帝可惜了,雖說老夫惋惜他,可那兩個前皇子同樣勢力單薄,若是登基,只會成為別人的傀儡。萬萬不可!”
“那您覺著……”楊玄指著自己,微笑問道:“我如何?”
瞬息。
無數過往在腦海中閃過。
那些曾疑惑的發現,一一對應。
“你姓……”
“我姓李,李玄!”
月初七天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