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梁尚的豪宅中蟬鳴陣陣。
梁靖在待客。
客人是國丈楊松成。
賓主相對坐著,一人面前的案幾上擺著一杯茶水,以及,一碟子干果。
“娘娘喜歡吃南邊的果子,陛下便令人快馬送來。果子送到依舊新鮮。”
梁靖指指干果,“娘娘吃新鮮的果子,咱們就吃些干果子,也算是沾光。”
“老夫來,你該知曉原由。”楊松成說道:“夏侯淵致仕,陛下已經兩次拒絕,這是對老臣的優渥之意。”
“事不過三!”梁靖捻了一枚干果子進嘴里,覺得太甜。
“夏侯淵致仕,空出來的右相之職,陛下是想讓你接任吧?"楊松成問道。
“這不是臣子該揣度的!”梁靖說道。
楊松成瞇著眼,“娘娘深得陛下喜歡,至今榮寵不衰。可娘娘至今卻無子嗣,沒有子女的女人,再多的榮寵都是鏡中花,井中月。以后會如何"
“你想說什么?”梁靖問道。“你該清楚。”楊松成看著他。
一旦皇帝駕崩,貴妃就成了新君的眼中釘。
新君對此刻的帝王的恨意頗深,帝王駕崩后,他會把所有的恨意轉到貴妃身上來。
貴妃必然不得好死,而作為她的兄弟,梁靖的下場不言而喻。
“老夫看你面色不大好!”
楊松成捻起一枚干果子,輕輕放進嘴里。起身,拱手,轉身出去。
“且等等!”楊松成止步在門內。
梁靖冷笑道,“你是想說,新君登基,便要收拾娘娘和我。如此,此刻我若是裝病,避過夏侯淵致仕這一茬,讓你上去,以后你便能護著娘娘和我?”
楊松成負手而立,“老夫不知你在說些什這等事兒歷來都是默契。
你要說反悔,對于楊松成這等人來說,一旦反悔,便是砸潁川楊氏千年的招牌。
在這等大事上,他不可能毀諾。
梁靖說道:“其實,我對這個右相也沒什么興趣,事多,且麻煩,不如尋幾個兄弟飲酒作樂更爽快。”
楊松成瞇著眼,緩緩往前走。
“娘娘在宮中也不易,我仰仗她從一個惡少進了朝堂,看著她受寵,看著她笑的這般無邪,我心疼啊!”
都多大的人了!
當初在蜀地時,阿妹分明就是個明的人,此刻卻把自己演繹成了一個純情女子。
一演,就是多年。
怕是連做夢都得收著性子,擔心枕邊人察覺。
人活到這個份上,說實話,什么榮富貴都是特么的虛無。
可她還得繼續演下去,直至帝王駕崩,或是不再受寵。
她為了啥?
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兄長嗎?——阿兄,梁氏要站起來啊!
家門從來都是男兒來支應,可如今,老梁家的家門卻是靠著一個女子。
他不覺得丟人,但心疼。
“我若是裝病躲過去,回過頭,娘娘就得受苦。老楊,你也是有女兒的人,這些年,你那女兒在宮中吃盡苦頭,兒子也死了,活著就像是一根枯木,你心疼不?”
楊松成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你這話就如同是神靈,什么叫做命?命來了,你可以受,也可改命。”
“你這是癲狂。”
“為何不能改命?不就是因為你貪婪嗎?不舍富貴,不舍權勢。若是你舍棄了那些不該想的,皇后會如此煎熬?”
“這么說來,你這是拒絕了老夫?”“那又怎地?”
梁靖笑的猖狂,“這人活著就是數十年,老楊,你活夠了,老子還沒活夠。以前是阿妹幫襯我,如今該到我幫襯她的時候了。榮富貴,老子便享用了。人終有一死,老子死的坦蕩,而你,死的蠅營
狗茍。”
楊松成回身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看著一個死人,“如此,也好。”
“別特么用那等神靈俯瞰世人的眼神看著我!”梁靖拍著案幾。“老子是俗人,可老子心中有熱血,有情義。有這些情義在老子活的暖和。而你,活的特娘的如同一條烏梢蛇,我呸!”
楊松成緩緩出了梁家,外面幕僚輕聲道:“先前鏡臺的人在附近出沒。”
楊松成上馬,“老夫來見梁靖,便是給皇帝一個警告,凡事,莫要做絕了。否則老夫能和他聯手,也能和他再度成為對手。”
“右相他拿了去,還有左相。”
“陳慎年邁,撐不住幾年。老夫此次容忍了皇帝,便是要這個!”
“那梁靖呢?”
“插標賣首之徒!此后,當不得好死!”梁靖在喝酒。
一碗酒下肚,他輕聲問道:“鏡臺的人走了?”
身邊的心腹點頭,“先前一直在屋子后面窺聽,剛走。”
他有些擔心的道:“郎君先前一番話,被稟告上去,小人擔心陛下會對娘娘”
“你以為他不知曉?”梁靖不屑的道:“在陛下的眼中,這個世間,壓根就沒有值得他信任之人,娘娘也是如此。我說那番話,他都知曉,我說出來,反而是坦蕩,混不吝。他聽了,若是憐惜阿妹,就該對她好些。”
“若是陛下不肯呢?”
“那就.·.繼續演繹下去同床異夢,虛情假意。”
右相夏侯淵上了第三份致仕奏疏。
皇帝看著老邁的右相,很是傷感的道:“右相是宣德帝時的老臣子,一生經歷四位帝王,如今致仕,朕甚是不舍。不過朕卻不能讓卿忙碌大半輩子,還不得安生。歸家后,好生休養。朕若是有咨詢,還得請你進宮。”
“多謝陛下!”
夏侯淵看看皇帝,看看那些同僚,隨即告退。
走的沒有一份留戀。
右相會是誰來接任?
長安開盤了。
楊松成!
梁靖!
就在夏侯淵致仕后的第三日,朝中傳來消息。
“是梁靖!”
曾經的蜀地惡少,竟然成了大唐右相。市井中開始流傳著生男不如女的話。
“生一群兒子有何用?不如生個漂亮的女兒,以后尋個貴人嫁了,一家子雞犬升天。”
“看看梁相公,當初來長安時還和惡少們打了一架,說是蜀地惡少給長安惡少的見面禮。這一晃還不到十年,這人就變成了當朝右相。”
大概這個際遇也是梁靖難以想象的,上位后,他第一件事兒就是令長安、萬年兩縣的不良人和金吾衛集體出動,抓了數百惡少。
人人都說他這是要報復自己當初進長安時打輸的那一架。
梁靖卻在大牢中和這些惡少喝酒。
“這一杯酒喝了,當年恩怨一筆勾銷!”梁靖一飲而盡,隨即拱手,“走了。”
“豪氣!”
眾惡少沒想到還有和宰相喝酒的一天,興奮不已。
第二日,這些惡少盡數被放了出去。有御史彈劾梁靖,皇帝卻壓了下去。
“他這是做給陛下看的。”楊松成在值房中冷冷的道。
梁靖用一場長安惡少大聚會,成功的讓自己成為笑料。
“阿妹你笑什么?”
梁靖有些不滿的對貴妃說道。
天氣熱,不耐熱的貴妃穿著薄紗,捂嘴輕笑,“當年你在蜀地也曾這般,去歲有人從蜀地送了特產進宮,說,蜀地的惡少對你期待備至,都想著你能再度歸去。”
“回不去了!”
梁靖搖搖頭,輕聲問道:“陛下.如何?”貴妃微微搖頭,“許多事,你莫要打聽,也莫管。”
“我如
何不管?”梁靖瞪眼。
“怎么過都是過。”貴妃微笑道。
梁靖撓撓頭,眼中閃過一抹冷意,“我想試探一番楊玄。”
貴妃的眼中進發出了異彩,然后黯然,“你想聯手他?”
“總得試試。”梁靖說道:“那位越發老了,也越發不服老了。小時候鄰居老人說過,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天命的人,遲早會有大禍。”
“別胡說!”貴妃嗔道。
“我沒胡說。”梁靖說道:“就算是我胡說,可遲早.到時候這里換人,會如何處置咱們兄妹?”
“一匹白綾吧!”貴妃眉間疏淡。
“就怕想死都難!”梁靖眼中有怒火,“誰特么的想弄死咱們,老子便先弄死他!”
“所以你就想和北邊那位聯絡?”貴妃覺得兄長想簡單了些,“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依無靠的少年了。”
“總歸是有些情義在的。”梁靖說道:“若是能聯絡上,阿妹,以后就算是這里換了人,想動你,他也得忌憚一番北邊!”
“哎!”貴妃嘆息,“我說過了,那不是當初的少年。當初他孱弱時,便能主動離了咱們。如今他執掌一方,豈會重新回頭?”
梁靖嘿嘿一笑,“如今長安對他可不怎么樣,他總得為自己在朝中找個幫手不是。”
“此刻誰幫他,誰便會倒霉!”貴妃警告了一下這個不著調的兄長。
“我不直接幫他!”梁靖胸有成竹。“那你如何著手?”
貴妃有些頭痛“你莫要弄那些惡少手段。”
“我如今好歹也是右相了。”梁靖拍拍有些膨脹的肚腩,“長安倚仗的除去長安諸衛之外,
便是南疆大軍。特別是南疆大軍,不是我說你,阿妹,以后少和那個石忠唐往來。”
貴妃怒了,“不過是送些特產罷了。”“那人,我覺著不地道!”梁靖說道。“我覺著挺忠厚的。”貴妃蹙眉。
“忠厚?”梁靖笑了笑,“阿妹你不知曉,石忠唐在南邊可是一手遮天。陛下令他擠兌張楚茂,他便弄死了張楚茂..”
“陛下歡喜啊!"貴妃說道。
“哎!”梁靖嘆息,“我是老大,我令手下的惡少去打對頭一頓,可那惡少卻殺了對頭,對頭的手下會恨誰?只會恨我!”
“你這還是惡少的手段"貴妃突然沉默了。
“他殺了張楚茂,以后誰想用張楚茂在南疆的殘留勢力來牽制他就不可能了。而張楚茂麾下那些人的恨意,都會沖著陛下來。什么義子?義子會這么給陛下挖坑?”
梁靖一臉不屑,“不是我吹噓,就他那些手段,還沒蜀地的惡少犀利。換了我,就算是要弄死張楚茂,也只會在戰陣上。刀槍無眼嘛!誰知曉他是如何死的?”
貴妃搖頭,“這等事太兇險.”
“兇險個屁!”梁靖放低聲音,”說實話,阿妹。我確確實實看石忠唐不順眼。”
“為何?”貴妃覺著兄長這是膨脹了。
“張楚茂在時他就拼命擴軍,那時候陛下為了打壓楊松成,只能支持他。張楚茂死后,陛下要對付北疆,石忠唐上了奏疏,表忠心,信誓旦旦說只等陛下吩咐,便起大軍北上。”
“這不妥?”貴妃淡淡的道。
“我的阿妹喲!”石忠唐跺腳,看了一眼外面,說道:“你得看看他招募的是什么人,大多是異族!如今的南疆大軍,都變成異族大軍了。”
“都是大唐治下的勇士!”貴妃是聰明人,否則也無法得了皇帝寵愛多年。但終究人在宮中,久違外面的世界。
“和女人就沒法講道理。"梁靖嘟囔,然后說道:“異族,它就不可信!”
“那你要如何做?“貴妃問道。
梁靖說道:“我令人傳話,讓石忠唐老
實些,莫要弄那些花花腸子,把自己的野心收一些。”
“這話,別到處說。”“朝中有事,我走了。”
梁靖有些后悔和貴妃說這些,隨即去了朝中。
皇帝今日和國丈為了一個要職在爭斗,梁靖來了,皇帝干咳一聲,暗示忠犬上場。
梁靖見國丈依舊從容,可見猶有余力,不禁想到了某些傳言,加之他這兩日腦子里一直在想著和楊玄重新勾搭的事兒,一下就脫口而出,“聽聞國丈最近也吃回春丹?”
皇帝瞪大了眼睛。群臣驚呆了。
最穩重的陳慎都哆嗦著,差點把手中的笏板給掉了。
老子說了些什么喲!
梁靖被眾人看的頭皮發麻,馬上轉口,“陛下,臣以為,南疆那邊招募的勇士多了些。”
皇帝說道:“這是朕的要求。”
南疆大軍越強大,他就越安心。
必要時,大軍北上,和北遼匯剿楊逆。
此刻,皇帝不再避諱和北遼聯手的想法,“北遼那邊,再派使者去一次。”
梁靖心中嘆息,“陛下,南疆那邊招募的人手,多是異族!”
“異族兇悍,正好對付楊逆!”皇帝看了梁靖一眼,大有警告之意。
朕知曉你和楊玄當年的那些交情,別弄鬼!
梁靖說道:“陛下,北疆軍強悍!”咱不去招惹他不行嗎?
皇帝輕哼一聲,鄭琦跳出來,“大唐與北遼聯手,頃刻間楊逆便成了齏粉!”
齏尼瑪!
梁靖暗罵一句卻不敢再出頭。
“陛下!”
外面來了個內侍。
韓石頭過去,“何事?”
“北邊的緊急消息!”
內侍側身,趙三福遞上消息,一臉沉痛,仿佛死了耶娘般的。
韓石頭接過,看了一眼消息,身體微微一滯,那眼角,不為人知的輕輕一挑!
他轉身進去。
“陛下!”
“何事?”
“北邊送來的消息。”
“說!”皇帝好整以暇的捋捋胡須。
“是!”
韓石頭清清嗓子。
“大乾十三年三月,楊逆領軍大破北遼名將赫連督,連下演州、倉州。”
皇帝:“.”
楊松成:"."
韓石頭繼續念道:“楊逆率軍三千,躍馬二寧興城下!”
一塊笏板掉落。
隨即,大殿內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