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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走了。
周勤父子呆坐著。
老仆在外面探頭看了一眼,回身對來請示的管事搖頭,低聲道:“氣氛不對,換個時辰再來。”
里面,周勤突然幽幽嘆息,“數千年來,一直未曾有人敢對天下大族豪強動手,不,連殺機都沒動過。可到了今日,老夫的孫婿卻想滅殺了天下大族豪強,一舉為王朝剪除威脅。他好大的氣魄,好大的殺機!”
周遵苦澀的道:“可是阿耶,他能做到。”
“是啊!若是當初他清理天下奴籍時,那些人家能一起發難,那么,還難說。可那時候不少人選擇了觀望,等叛軍被鎮壓后,實則,天下大族豪強已然成了他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他宰割。”
“這是兵法!”
“是,你那女婿把兵法用在了治理天下上,堪稱是所向披靡。”
這一日,整個長安的肉食者們幾乎都沒法安睡。
數千年來一直處于云端的貴人們,突然發現前方全是黑暗,無路可走了。
“這些家族手握巨量田地和人口,最擅長的便是利用人脈。田地人口加人脈,讓他們無往而不利。下面的百姓兩手空空,如何能與他們抗衡?而陛下一番謀劃,把他們從云端上拉了下來,從此,他們必須要和自己眼中的螻蟻們一起競爭,爽快!真特娘的爽快啊!”
黃春輝舉杯一飲而盡。
來訪的宋震說道:“陛下說,中原能傳承多年,大族豪強功不可沒。可大勢如潮,必須與時俱進。若是再延續以往那等帝王與大族豪強共天下的格局,這個大唐就沒有將來。這個中原,也必將沉淪!故而,不得已為之罷了。”
黃春輝點頭,干咳幾下,喘息道:“告訴陛下,干得漂亮!”
“今夜許多人無眠,是為了利益受損。今夜,許多人無眠,是歡喜自己找到了上升的階梯……”
皇帝也在喝酒。
一人自斟自飲。
他喝著酒,哼著小曲兒,很是愜意。
他蓄謀多年,在今日出手,一舉剪除了王朝最大的威脅,那份得意啊!
“陛下。”
韓石頭進來。
“石頭啊!”
皇帝說道:“坐。”
韓石頭默然站著。
“阿耶當年可有剪除大族豪強的想法?”皇帝問道。
“有過。陛下曾說大族豪強乃是毒瘤,不過不可輕動,否則江山板蕩。”
“人口!關系網!”
皇帝說道:“人口在手,隨時都能變成令帝王懼怕的大軍。關系網一動,皇帝就會成為孤家寡人。”
“是,故而先帝也不能輕舉妄動。”
“所以朕先除奴籍,沒了人口,他們便是沒了牙齒的虎狼。今日再把他們的爪牙給斬斷,他們還能如何?只能沖著朕徒勞嚎叫,哈哈哈哈!”
韓石頭欣慰的看著皇帝,“先帝有知,定然會歡喜非常。”
“阿耶,你還不回去?”
馬溪依舊住在國子監內,早上起來便去尋父親。
馬宏忠剛起,打著哈欠,伸手扇扇呼出來的口氣,覺得還帶著昨夜吃的酒肉味道,很臭,他沒好氣的道:“這生意投入不小,老夫得多看看。”
“今日看榜呢!”馬溪說道。
“哦!”馬宏忠干咳一聲,“為父今日正好有空!”
馬溪翻個白眼,“我知曉外面有家粥店,是南周人開的,早上喝一碗肉粥最是舒坦。”
馬宏忠聞言食指大動,匆匆洗漱后,跟著兒子去尋吃食。
肉粥果然不錯,馬宏忠問做肉粥的小販,“不是說南周那邊更好經商嗎?為何來長安做生意?”
小販一邊用勺子攪動粘稠的肉粥,一邊說道:“客人有所不知,原先南周商貿發達,靠的是從上到下都做生意。如今大唐這邊也在變了,生意越來越好做。這做生意就得趕趟不是,來的越早越容易掙錢……”
“是這個理。”馬宏忠喝了一口肉粥,說道:“以往那些人一邊鄙夷商賈,一邊偷偷令家人去做生意。如今卻不同,雖說陛下不喜豪商,可卻說了,律法為先。只要你遵紀守法,管你是豪商還是權貴,沒人干涉。”
“這比當初南周好多了。”小販很是憧憬的抬頭看著那些炊煙,“等做幾年,我便把妻兒接來,以后就在長安安家了。”
馬宏忠笑道,“這般有信心?”
“如今乃是圣天子在位。”小販說道:“我覺著,這日子啊!它越過越有盼頭!”
圣天子!
馬宏忠看了兒子一眼,馬溪用力點頭,“陛下是千古難得的明君。”
吃完飯,父子二人晃晃悠悠的去看榜。
一路上有不少考生,有人木然,有人眉飛色舞。
馬溪看到了那兩個當年的伙伴。
張信和謝成看著沒精打采的,衣裳前襟有不少污漬,眼圈發黑,多半是昨夜沒睡好,弄不好便是喝了一夜的酒。
二人不經意看到了馬溪。
馬溪拱手微笑。
二人面色難看,張信跺腳,“小人得志!”
“還未可知!”謝成說道。
“也是。”
到了皇城外,外面多了千余軍士在維持秩序。
“都別擠!”
一個小吏喊道:“晚些會大聲念出來,不用擠!”
可誰不想親眼目睹呢?
當拿著榜單的官員走出皇城時,數千考生涌了上去。
“擋住!”
梁靖喊道。
金吾衛的將士們今日沒帶兵器,就用肉軀組成人墻擋在前面。
官員的個子很高,有小吏拿著漿湖和毛刷跟著。
他接過沾滿漿湖的毛刷,在城墻上刷了幾下,把榜單張貼上去。
兩個小吏上前,手中的也是榜單。
“鄭晨!”
小吏的嗓門很大,而且咬字清晰。
一個考生在人群中蹦起來,“在這,我在這!哈哈哈哈!耶耶中了,中了!”
“鄭晨!”
另一個小吏重復了一遍,這是為了保證不出差錯。
“哈哈哈哈!”
那個考生大笑著。
“馬勛!”
“我竟然中了?”
隨著念誦的延續,中了的各種表演,沒念到的緊張的不行。
“別擔心,為父會給你掙下偌大的家業,只管躺著。”馬宏忠安慰道。
“馬溪!”
馬宏忠:“他說誰?”
馬溪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
“馬溪!”
馬溪看著父親,父親的嘴在動,但他卻什么都聽不到。
他茫然看著榜單。
我中了?
“大郎!”
馬宏忠歡喜的拍著兒子的肩膀,“我的兒,你中了!”
神智漸漸恢復的馬溪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我中了。”
“對,你中了。”馬宏忠歡喜的要炸了。
父子二人都沒走,直至榜單念誦完畢,這才涌上去。
絕大部分人都沒走,中了的想親眼看到自己的名字才安心。
沒中的要看到沒有自己的名字,才死心。
當看到馬溪二字時,馬宏忠拽著兒子就走。
“去告訴商越,今日老夫請客!”
馬溪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謝成和張信,二人也看到了他,卻再無那份蔑視。
從此后,三人的人生道路就變了。
一人出仕,二人在家守著家業,興許能享受一生。興許,會在大潮中淪為凡人。
在這個歷史轉向的時刻,一些人被打落塵埃,一些人卻青云直上。
命運在此刻不再卷顧那些守舊的人。
榜單揭曉后,當即有人鬧事。
皇帝并未搭理,讓金吾衛按律辦事。
那些人喊著不公的口號在皇城前示威。
梁靖帶著麾下站在皇城前,對身邊的副將說道:“都是一群贏得輸不得的人。”
副將說道:“他們的家族有的延續了上千年富貴,覺著自己就是神靈。可如今神靈要下凡了,自然要暴跳如雷。”
“其實,我覺著更多是絕望!”梁靖雙手抱臂,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
“盛極而衰,物極必反!”
“不公!”
那些考生在呼喊。
王老二出來了。
“國丈家也沒人中,你等叫囂什么?”
說完,王老二轉身進了皇城。皇帝正在弄烤雞,他得趕緊去,晚了就只能啃沒肉的翅尖。
外面的考生們一怔。
“周氏無人中?”
“好像是沒人。”
皇帝連老丈人家都能狠心的坑了,你們算個屁啊!
不少人本就擔心被清算,這一下心理平衡了,裝著硬漢的模樣回去。
皇帝正在宮中烤雞。
他沒弄什么叫花雞,而是正兒八經的弄了炭火。一只三斤多的肥雞在烤架上緩緩翻轉,皇帝一手壓著袖口,一手拿著毛筆刷調料,很是專心。
太子和李老二蹲在他的身側,一邊吞口水,一邊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
秦澤疾步而來,先吞了口水,才稟告道:“陛下,外面的考生大多散了。”
“還有人沒散?”皇帝有些詫異。
“是幾個喝多的考生,醉倒在那里。”
“知道了。”
皇帝緩緩轉動著烤雞,說道:“阿梁,你看這烤雞像是什么?”
“不知。”
“這便是江山。”皇帝說道:“治理江山不能急切,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混亂時要快刀斬亂麻。穩定之后,就不可如此,要潤物細無聲……的挖坑。”
阿梁點頭,這次皇帝的一系列手段看的他目瞪口呆,心想原來還能這樣治國?
我學到了。
“坑里放些炭火,火別燒的太旺了。要勤翻……看,這雞,它可不就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