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司徒府的,一路渾渾噩噩的走回到衙署。
天色已暗,除了幾個值夜的,其他衙差已經回家了。
寂靜的衙堂里,張祎坐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回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幕幕。
宋彬之事,并非偶然為之,而是他精心設計。
呂布對他是有知遇之恩,也給他更高的天地,但從長遠來看,士權的衰弱注定自己即便日后位列九卿也沒有如今三公九卿這般大的影響力。
他還不算老,官場上至少還能干二十年,他擔心自己日后到了這個地步時,卻沒了自己曾經所羨慕的士權。
所以,他想推翻新法,重新將士權立起來,這樣自己日后不說權傾朝野,但自己后代可以享受士權帶來的巨大好處。
比如族中子弟最差也能混個太守,比如可以以合理的名義獲得巨量的財富,讓自己年老致仕后能過上無憂無慮的富足生活,比如無論到哪,辦什么事,只要報個名字,就能方便很多。
然而這些在新法之下,是達不到的,至少自己這一代不可能新法很多條例,都是針對士權、削弱士權的。
捧殺宋彬之計,在張祎看來,是自己這一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最大的意義不在于宋彬這個無關痛癢的人死去,而在于這件事呂布處理的態度,只要最后宋彬被救下來,對新法就是一次撼動。
一次的撼動確實無法動搖新法的地位,但卻能傷其根基,雖然傷害不算大,但十次、百次如何?
他還想靠著呂布這棵大樹往上爬,新法目前對自己是有利的,所以他也沒想過一次將新法推翻。
可惜,宋彬死了,新法沒被動搖,反而因為此事,被更多人熟知和信賴。
但他沒想到呂布竟然清算到自己頭上來,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自己做的都沒錯,之前的幾次縱容,宋憲應該是欠自己人情,就算宋彬死了,也恨不到自己頭上才對。
然而宋憲找來了,沒有問責自己,但抓自己兒子,已經說明對方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計策。
誰識破的?
楚南?陳宮?
張祎腦海中下意識的出現這兩個呂布的智囊,但不管是誰,這件事,自己暴露了,作為背叛者,在出事后,張祎根本不敢去找呂布求情!
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求情,至于自己的老上級滿寵,張祎壓根兒就沒去考慮,對于自己這位老上級的性格,他太清楚了。
那是連自己主公面子都不會買的狠人,自己去求他,還不如去求呂布呢。
他只能將最后的希望放在趙溫這里。
因為這件事雖然是自己起的頭,但之后推動輿情、收買苦主等等事情,顯然不是自己一個許昌縣令能做到的。
一縣縣令,在其他地方或許是天,但在許昌這樣的地方若有背景還好,但若沒背景,當真什么都不是。
自己起個頭,就是向士族拋出投名狀,而隨后他們的反應,也說明他們看懂并接受了他的投名狀,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也因此,他失去了自己最大的靠山……呂布!
如果不出這事兒,呂布就是他最大的靠山,畢竟呂布入許昌,他是第一個主動向呂布示好,并成功獲得升遷的人,對呂布勢力來說,這是有特殊意義的。
所以,若沒有這檔子事,呂布就是自己的靠山。
他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這次幕后出手之人了。
但得到的結果,卻讓他落入了深淵。
兒子救不了,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要搭進去。
想到趙溫最后離開時那陰狠的目光,張祎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不按他的意思去‘犧牲’,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
但自己兒子都要死了啊!
張祎沒有回家,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妻子那殷切和期盼的目光,這一刻,他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自己只是個小人物,想的太遠不但沒有意義,反而可能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如今想想真是可笑,自己一個剛剛跨入新天地的新人,卻要考慮這個天地的天不夠高!
他只是個小人物,對趙溫如是,對呂布更如是,那頂層的天有多高,本不該是自己考慮的事情,自己不但想了,還想要把天撐的高一些。
如果不摻和這件事情,自己或許還有些前程,作為第一個投靠呂布的許昌士人,別的不說,未來當個一郡太守本是可以的,可惜,在他被識破的那一刻,這些就全部離他遠去了。
而士人的圈層,若此計成,或許還會被接納,但當計策被識破并迎來報復的那一刻,那些人……那些過去在自己眼中高不可攀的人物,根本不會管自己,也沒能力管。
真是可笑,自己竟然會覺得這些人最終可以勝利?
對付自己這種小人物,他們也許有的是手段,但對呂布這種……卻是跟孫子一般。
要自己為他們犧牲?
憑什么?
就這樣,張祎一直枯坐到第二天清晨,今天是張源問斬的日子,張祎帶著最后一點點期盼,等在衙署里。
但他等來的,卻是被送回來的尸體。
同樣的尸體還有很多,就如同當初殺宋彬一般,這一次,滿寵也未有絲毫心軟,哪怕這些人中,關聯了許昌城大半權貴,那個仿佛沒有感情的人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后堂傳來妻子凄厲的哭聲和咒罵自己的聲音,張祎麻木的起身,沒有去看自己的兒子,麻木的向衙署外走去,他要去……‘犧牲了’,但不是為那些士人而犧牲。
自己三代單傳,兒子死了,現在又要自己去為他們‘犧牲’,呵
憑什么?
他繞開后堂,回了一趟書房,帶了一些東西,而后抱著這些東西去了刑部,他要見見自己的老上級。
刑部衙署中,滿寵批復著這次斬首的卷宗,這些都要歸檔的,以便以后有人要查可以有足夠的依據,聽到張祎求見時,滿寵皺了皺眉,這兒子都死了,現在來干什么?
終究是自己的老下屬,如果是昨天他來見自己,滿寵不會見他,但今天他來,滿寵想了想還是選擇了接見。
很快,張祎抱著一個箱子進來,見到滿寵,張祎那無神的眼中多了幾分神采,微微躬身:“下官見過滿令君!”
“無需多禮了。”滿寵讓人給他看座,淡淡的道:“令郎之事,已經落定,此時不在家中料理后事,來此所為何事?”
“下官前來,是為報官!”張祎將箱子放在滿寵面前打開,而后回坐在自己位置上,躬身道:“這里是從下官為許縣縣丞至今,一些不為人知的罪證,其中有太仆、太常、司徒趙溫之子趙常等人,卻不知令君敢不敢斷?”
滿寵眉頭微皺,看了張祎一眼,默默地打開一卷卷卷宗看去,這些都是張祎自己記錄,有的附有證據,有的則沒有,如果要查,得刑部出手去查。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卷宗里記載的東西包括張祎自己的。
“你這是何意?”滿寵皺眉問道。
“無他,卑職自知此番算計,自絕于溫侯,而另一邊要我犧牲。”張祎嘆道:“這天大地大,已無我活路,早晚要死的不過我為他們沖鋒陷陣,遇到事情,卻直接想要將我推出來,若我兒未死,我也便認命了,但我兒已死,我家三代單傳吶!到了如今這田地,卑職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但他們……也莫想好過!”
末了,抬頭看向滿寵道:“卻不知,這些東西令君敢接否?”
“為何不敢?”滿寵肅容道:“來人,拿下!”
“喏!”
自有刑部衙差上前,將張祎制住。
張祎愣了愣,隨后苦笑搖頭道:“不愧是令君。”
“送入天牢。”滿寵看了看卷宗上的內容,擺了擺手道。
張祎沒有反抗,起身時,看著滿寵猶豫了一下道:“令君,下官有一事相求。”
“力所能及之處,可!”滿寵示意衙差等一等。
張祎嘆了口氣道:“下官咎由自取,別無怨言,不過可否看在昔日情面上,莫要為難我那妻子?她隨我半生,如今又喪夫、喪子,已一無所有。”
“力所能及之處,我會照拂一二。”滿寵點點頭,承諾道。
“若是旁人如此說,下官不信,但令君這般說,下官信。”張祎松了口氣,對著滿寵躬身一禮道:“下官告辭。”
“不送!”滿寵點點頭道。
張祎走了,以他送來的卷宗看,必死無疑,不算這個,這次算計宋彬之事,呂布這邊一群將領也不會放過他,這般選擇,也未必會差,至少不用再受折磨,而且獻出來的這些東西,對呂布這邊來說,很有用。
如今呂布這邊投奔來的人不少,朝中官職開始不夠了,此番清理朝堂,也未嘗沒有將一些士人逐步剔除朝堂的想法。
沒參與這事兒的還能留,但參與的,多半會很凄慘,呂布治下的士人,可能是如今天下最慘的一批士人了。
滿寵將箱子蓋上,徑直去往戶部,這事情還是需要楚南這邊定奪一下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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