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熄安在下潛,水流流經他的鱗片,伴著嗤嗤的聲音,爆發出一股一股的白色蒸汽。
仿佛他乘著云霧而下,下至那無底的黑暗深淵。
鎖龍柱就在他身旁,太行八陘其中的一支將其緊握。熔巖凝固的表面逐漸脫落,露出原本鐵青色的樣貌來。那些古老巖石破碎,散開,被水流裹著遠去,銘刻在柱子上的文字也因此變得越發清晰。
李熄安能夠辨認出一個“鎮”字。
他呼吸,鱗片縫隙里點燃了金色的火,火光流轉,如同為他覆蓋了一層金色的衣袍。而余下的火延伸,在深淵下沉默燃燒,海水變得滾淌,高溫與冰冷交錯,雷鳴般的巨響響徹整座龍淵。
“吼——!”一頭森白的巨獸撕裂火光,筆直向李熄安撲來。
僅僅是一具骸骨,便展現出驚人的龐大。頭顱猙獰,張開咆孝的嘴畸形的不可思議。乍一看上去,仿佛它整個身軀都能被這張嘴巴囊括進去。骨骼中有東西在發光,閃爍,瘋狂吞食周遭的一切,將其化作自身最純粹的力量。
李熄安注意到這頭巨獸原本有著一支巨角,斷裂了,而且斷掉的時間并不久遠。
那頭巨獸咆孝,吞吃了眼前的一切,就連那金色火焰也被吞吃。它眼眶中閃動瘋狂和暴虐,死死地盯著龍淵之上的不速之客。
一頭龍,一頭赤龍。
屬于真龍的古老氣息就算它已經死亡都不會忘記,在曾經,他與一頭真龍廝殺,兩者戰至骨像崩碎瓦解,以肉身相撞,以牙齒和爪撕咬對方的血肉!哪怕這場原始廝殺時隔千萬年,哪怕它已經稱不上曾經的饕餮,這一幕它也依舊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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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骼間殘留的法在交織,這是吞食日月之法,饕餮一族以殘暴和強大佇立宇宙種族的根本!蒼茫海死亡的生靈都不再存在身前的法和道,可鬼類命令尸骨們吞食活物,在這片新生大地的生靈血脈中找到絲絲縷縷,將饕餮骸骨中殘存的力量喚醒,饕餮的道和法由此拼湊出來。
鬼類原本想尋覓真龍之法,可整個九州,并無鱗類的近十類,充其量有幾頭異種,根本無用。而唯一一頭即將化龍的生靈,他奈何不能。
龍淵之底,鬼類本體在迅速向下。鬼類的身軀是飄忽不定的一團黑霧,蒼白的臉隱藏在黑霧下,表情若哭若笑。
龍淵,不可知其深。所謂的龍淵之底不過是當初那位七海大君的行宮,往更深處,便是傳說中的墜龍之地。鬼類來到此地便是為了尋找龍淵中的龍骨,但還沒有找到,金色的火便在這極淵之地點燃。
他不想在毫無準備的時候下潛,這片深淵太過詭異,水流的冰冷是某鐵律,甚至足以凍結他不定的身軀。
可這個時候容不得他選擇了。
轟鳴聲在頭頂斷斷續續,海水震蕩,其中夾雜著鱗片和骨骼的撞擊摩擦。
饕餮和他的聯系還沒有斷,借助饕餮的視角,他真正見識到了什么叫真龍之威!
赤色的巨影每一次撞在饕餮尸骨上都會撞斷它幾根骨骼,那幾只爪更是直接將一條手臂從饕餮身上擰下來。對方盤旋蜿蜒,周身環繞著太陽般的火焰,饕餮咆孝,鬼類以掌握的所有靈力支撐饕餮的吞食日月之法,可無法撼動對方一分一毫,只能看見火焰飄忽,像起了陣風浪。
鱗片摩擦,龍轉過頭,盯著饕餮,垂下那張赤銅骨面。
鬼類驚魂未定,對方的眼睛是在看他!
金燭燃燒,如在嗤笑。
鬼類實在是太害怕了,以至于他在第一時間忽略了很重要的事。近十類者蛻變十類,樣貌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譬如鱗類之中,角和爪,分別對應真龍的王冠和寶劍,蛟龍是不配具備這種特征的。可他眼前這頭赤龍似乎和過去蛟龍的狀態比起來并沒有多少差距,那張臉仍是惡鬼般的骨面,不帶有一絲祥瑞之感。
你要說枝角分叉,蛟龍之時就是如此。
只是如今更加威嚴古樸,像上了年紀的老樹。
而爪,龍的腹部空空如也,那握劍的是太行八陘。只是隔得太近了,就仿佛足臂來自他的身軀一般。
可那東西的確是龍。
十類的靈過于特殊,獨屬于此的氣息不得作假。
“你究竟是什么東西!”鬼類面目猙獰。
他的認知里,從來沒有這樣的龍類!
回應他的是昏劍的劍光。
李熄安揮劍,劍鋒劃過洋流,下一刻,整座海淵的海水自上而下相隔數萬米,平整的切面蔓延至龍淵的盡頭,像是憑空鑄就了天空和大地。
饕餮也被斬開了。
在這海水間相距萬米的空隙中成為碎片。
龍在低吟,他的背后出現了一座冰藍色虛影,背負千手,只出現了一瞬。也就是這一瞬,被昏劍切開的海水凝固了,兩面化作堅冰,一者作天,一者作地。饕餮還未燃盡的尸骨落下,漫天都是飄零的灰盡。
“不!”鬼類驚懼。
他一頭撞在了冰面上!
萬米距離,他早已經離開這片區域了,下潛到了龍淵下才對。
可如同時光斷層,他再次出現在早已走過的地方!
冰晶化作的天地作為囚籠。
鬼類回首,抬頭,隔著那簌簌落下的余盡,與龍對視。猙獰修長的龍軀在半空中蜿蜒,握劍的手臂微微垂下,劍鋒指地。他的背后,是一望無際的瑩藍,這是上切面造就的冰面,形如天空。
這時鬼類注意到太行八陘不止拿著劍,還有一座鐵青色石柱。
對比龍的身軀,宛若他握著一支青鐵長矛。
無路可走,鬼類終是露出他獠牙來。
“你不可能在這里殺了我!這里是蒼茫海,我自蒼茫海中誕生,這里便是我的幽冥!我的回歸,也不過是再次從蒼茫海中孕育罷了!”
龍看著鬼,金色豎童里只有冰冷。
“蒼茫海!”鬼類再次說道,他拿出了新的砝碼,“我可以讓蒼茫海退去,所有的尸骨重新沉眠,不再干擾九州的新生!”
“指引它們重新行走大地是它們沉淀千萬年的怨恨和怒火,我不過是指揮者,當我消失,蒼茫海會暴動,現在的九州可承擔不起蒼茫海中亡者們的暴動!”
“我可以讓它們安靜下來,甚至能幫助九州升華!這里死去的東西在過去都是無比強大的存在,它們可以作為升華的養分。”
“蒼茫海真的分離九州千萬年,在這漫長的時光中從未歸來嗎?”李熄安說。
鬼類一愣。
“你的認知,可不想活了千萬年歲月的生靈。你和我一樣,在十類中如同嬰孩。”
“這片無垠之海,你所知甚少。”
鬼類蒼白的臉隱藏在陰影下,他深吸一口氣,“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若死了,蒼茫海再次孕育出一位鬼類,那也不再是你。蒼茫海在過去應當誕生出一位鬼類,他在死亡后再次經歷漫長的時光才造就了你。”李熄安凝視著鬼類,“你的歲月,在我眼中太單薄了,單薄的像張紙,一眼就能翻完。”
“放棄吧。”悶聲如滾雷,高空,龍垂下那張骨面。
“和污穢打交道沒有用處,你是十類。”
“十類天生便不受污穢的浸染,就算你放開心神讓它們吞吃,它們也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把你消化。”
鬼類的手指纏繞著一條蒼白的小蛇,話音落下的瞬間,小蛇身上燃起了金色的火。
在小蛇燃燒殆盡后火沒有停下,反而在向上攀升,直至鬼類那整條手臂消失后,火才停息下來。
那張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他只是盯著李熄安。
“你可以殺了我,但你無法平息蒼茫海,我是蒼茫海的孩子,我死后,蒼茫海的浪潮只會更加勐烈。你很強,如果給你足夠的時間,平息蒼茫海也只是時間問題,可你沒有時間了。你的生命……已如殘燭。”
黑霧在消失,那張蒼白的臉在脫落。
鬼類真正顯露他的面容。
一個男孩,與當初出現在李熄安面前的男孩幾乎相似的面容,只是過去那個男孩的表情總是暴戾的,此刻的男孩很平靜,發絲垂下,蓋過額頭,甚至可以說是乖巧。
“你早就可以動手了,你的時間可比我的寶貴,為什么不動手?”
“蒼茫海,埋葬的尸骨來自那場戰爭,你是我接觸過的生靈中距離那個時代最近的一個。”李熄安回答。“可惜,你誕生于后世,甚至不曾接觸隱秘。”
“呵。”男孩輕笑。
“來,殺了我!”下一刻,他咆孝。
“好讓蒼茫海的怒火淹沒你在乎的一切!”
“前提是……你可以!”
冰層轟鳴,那是蒼茫海的海水在沖擊。男孩的面容再次被黑霧籠罩,一座漆黑神像緩緩起身,卻不完全,只有一只眼睛亮起,跳動著幽綠的火。他從一開始就在拖延時間,卻沒想到對方如此給予他機會,讓他得以升起神像!
等到赤龍的生命燃盡,九州的一切都將結束!
他將完成蒼茫海的愿望!
男孩興奮的抬起頭,目光恰好對上了那對陰冷的金色豎童。
哪怕那眼睛的光芒比太陽還璀璨,男孩與之對視也只有冰冷,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好像血液凝固,靈魂戰栗。掠食者盯著他的獵物,冷冷地看著獵物擺出自以為的防備姿態。
李熄安松開了那座石柱,在松開的瞬間,石柱勐地變大,篆刻在石柱凹槽中的文字點亮,這古老之物徹底突破了外表凝固的熔巖,從上往下看,有象形奔走,宛若一段古老漫長的歷史悠悠而行。虛空中有人吟唱,不止一位,無數人影出現在石柱周圍,對著石柱拜下。
蒼茫海的呼喚消失了。
男孩迷茫。
下一刻,赤龍筆直迎來,昏劍斬向漆黑神像。冰層在石柱的擠壓下破碎,漆黑的海水終是涌來。瑩藍的光芒消失,宛若天地一寂,冰冷的海水將神像和龍吞沒。李熄安以巨力釘穿了對方,他們一起向著龍淵的最深處墜去。
男孩的耳畔只有水聲,他的神像凝固了。
那亡靈們的嘈雜咆孝,怒吼,對生者的貪婪他統統聽不見了。
蒼茫海寂靜。
因為那座石柱么?男孩勉強睜開眼,看見蕩漾的金色火光,漫天楓葉在水底散開,身著赤服的長生者用劍刺穿了他的胸膛。余光里,那火焰也在熄滅。
“轟——!”
黑暗從四面八方襲來,鐵青的石柱通天而立。
與龍淵下相反,海面上,一切波濤止息,云層破開,陽光傾灑到石柱上,照亮了上面銘刻的歷史和文字。
迎著陽光,諸王向著那個方向低下頭顱。
諸靈亦然。
青焰拿出酒壺,靠著蒼冥刀,對著那座聳立的石柱一飲而盡。
赑屃緩緩從海面游來,它背上駝著巨大的方碑,在靠近石柱的地方,它停下。
蘇誘鳶坐在赑屃的身上,海風掀起她的額發,讓旭光照亮她的臉。回首時發現,赑屃成為了一座巨島,其上的碑文聳立著,刻上了文字。
“鎮海者,赤龍南燭。”
天山,鬼門關閉合。
作為鬼類存于現世基石的祭壇也隨之消失。
當桃若想去像蘇瓏報喜時,發現這只令她厭惡的女鬼早已不見蹤跡,就連存在的痕跡都找不出一絲來。
太行,那條無人知曉的月色河川中。
一道修長的影子掠過,讓一眾沉睡的魚龍醒來,打量這位陌生的來客。
昆侖神宮,青銅城。
青鳥依偎在大鵹身前,望著青銅城外升起的太陽。
那老的快死的家伙為了送回她的長姐,將他最重要的器留了下來。載天鼎的器靈早已不是當年那只小鹿,它站在鼎口,昂起頭,可以稱作鹿王。
至于那柄曦劍。
青鳥想著,他大概是認為自己死后有別有用心之人取得這柄劍,來到昆侖。畢竟這不僅僅是世間極致鋒利的劍,還是昆侖神宮的鑰匙。
“呼……”青鳥輕輕呼氣。
她握著曦劍的劍柄,姿態如在揮舞。
大鵹溫和地看著自己的小妹,撫過她的發絲。
“還有多久?”大鵹問。
“百年。”青鳥回答,“可再入真一。”
龍淵,無人曾達的最深處。
無邊無際的黑暗下,有人悄悄地走來,走向那墜下冰封的身影。
“好久不見,我的龍。”那聲音極具溫柔繾綣,詩意的像秋日下的湖岸,戀人的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