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天蒙蒙亮,天際卻響起雷聲,隨后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邁入陳地,他們中的貴族身穿華貴的服飾,戰士們則驅趕山丘大小的異獸牽繩拉車,兩側高舉戊己杏黃旗。
戊己杏黃旗是五方旗中象征中央軒轅的旗幟,這一支人馬乃是黃帝御下的親衛。
陳地的百姓從未見過軒轅黃帝的旗幟豎立在陳地,他們,他們的父母,往前數代人都不曾見過軒轅的軍隊踏破陳地的城門,有人痛罵入侵者,有人哭喊他們的帝王真的已經失敗。
異獸緩慢地行走在陳地的主干道,這些在戰場橫沖直撞的異獸現在安靜異常,整個街道上只有異獸踩過街道的沉重腳步聲。
黃帝的戰士立于兩側,沿著主干道邁入陳地最核心的區域,炎帝所在。
當抵達時,戰士們微微愣神,因為眼前的建筑物完全稱不上一座帝王的宮殿,恐怕就連一些正神的洞府都要比這豪華的多。以朱紅為主色調的建筑大開大合,沒有如黃帝那般的數之不盡的宮殿群。
大殿前的廣場上聳立著許多石柱,每一座石柱象征炎帝統治下的一個部族的圖騰,然后將被統治的族群圖騰雕刻在石柱上,并賦予火焰的紋路。
大殿的大門敞開,殿內人頭攢動,皆是部族的首領人物,他們齊聚于此,冷眼注視黃帝的戰士。異獸停下腳步,低下頭顱,戰士們在廣場上卸下兵戈,朝大殿的方向跪拜。
而大殿最高處的王座上不見帝的身影,只有火焰升騰化作的扭曲人形。
人形點頭。
被戰士們擁護的貴族這才踏上階梯,進入殿中。
炎帝主祭站在王座旁,身材比那些首領都要高大的多。他身披白狼大袍,以幽藍色的顏料涂抹在臉上呈現密文,連健碩的臂膀上同樣繪制著密文法術。猙獰的狼首如帽子般覆蓋住大祭司的頭發,狼首獠牙下,這個男人的眼睛如惡狼般透出兇光。
“黃帝之子,玄囂。”主祭道出貴族之首的年輕人的名諱。
玄囂是黃帝正妃西陵氏之女音縲的第一個兒子,是為青陽,降居江水。
“見過炎帝,陳地主祭,諸部族首領。”玄囂禮貌地問好。
奉行力量為尊的部族首領可不會管你的身份,但他們在見到這個年輕人時確實如受驚般驚悸了一瞬。因為玄囂是帝子的同時也是一個勇猛無匹的強大戰士,在板泉之戰殺傷了無數炎帝子民,甚至有數位尊崇的正神死在這帝子的手中。
玄囂黑發黑瞳,看不出神異,面如狡狐,眼角上挑,恭敬心里,動作間挑不出毛病,可總給人一種漫不經心的錯覺。
“黃帝并非派遣我施行兼并之事。”玄囂說道,“炎帝疆域廣袤,兩地交好如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此行前來是重回千載前兩地世交聯姻之好。姬水之畔養軒轅,姜水之畔養神農,戰場開始之前,兩族時代交好,今日戰爭結束,愿一切重歸于好。”
軒轅是勝利的一方,勝利的一方只是提出重歸于好的要求似乎太過輕易簡單。
“你身后那些貴族子弟只怕連戰場都沒有上過吧,迎娶我族女子?呵,癡人說夢!”虎皮大裘的大漢冷笑。
主祭沒有說話,他只是平靜地望著玄囂,直覺告訴他玄囂的目的不是這般簡單。
衣著華貴的青年們面露不忿,作為炎黃交好的第一批族人,他們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哪里容得這般說辭。
這時,玄囂笑道:“哦,扁山國國主似乎瞧不上他們。”
“的確,我也瞧不上他們。”他聳聳肩,“一群養尊處優慣了的小孩子,真當自己多優秀了。不過他們是最純凈的軒轅血裔,這點毫無疑問。”
他身后的年輕人們怔住了。
“交好嘛,給世人做做樣子,你出一點廢物我出一點廢物,誰愿意給出真正強大的血裔呢,就像我從進入陳地開始便完全感知不到炎居所在,這個男人是整個陳地最像他父親的人,現在不也被你們藏了起來。”
披著聯姻皮的人質戲碼。
“但我是愿意給出屬于誠意的,作為炎黃重歸于好的紐帶。”玄囂接著說道,他伸出手指向自己。
“此行我將與一位姜姓女子一同返回軒轅城,這位姜姓女子會是我的正妃。”
主祭皺眉。
玄囂的這個舉措出乎意料了。
王座之上的火焰人影沉默燃燒,他似乎緊閉著眼睛,許久后,火焰暗淡散去。
“允。”王座之上傳來應允之聲。
“謝炎帝。”玄囂躬身。
火焰的燃燒被掐滅,寢宮恢復黑暗,只有腐朽的氣息在蔓延。
“我撐不了多久了。”藤椅上,神農苦笑。
“現在的陳地經歷了戰敗,極不穩定,我不能讓子民們知曉他們的帝王如今是這番模樣。”
炎帝寢宮內空無一人,他仿佛在自言自語。
下一刻,寢宮之內一雙手撕開虛空,李熄安從神農的身畔走了出來,雙臂鱗片破碎,滿是鮮血,但這些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等到他坐回先前的角落,已經看不見傷口的痕跡了。
“你居然受傷了?”
“空間太穩固,跨越數萬里來到這里費了點力氣。”李熄安無所謂地擺手。
“聽說的軒轅使者來了,可以借此去軒轅城。我在塵世轉悠了幾圈,沒有找到什么像樣的線索。”
神農點頭,流轉的火焰呈現出之前大殿上的一幕。
神農本以為李熄安的注意會放在那位帝子玄囂身上,沒料到李熄安開口詢問說:“你和你的兒子關系很差么?”
“何出此言?”神農一愣。
“你都快死了,也沒見過你哪一個孩子來看你一眼。”
“這是我有意隱瞞。”
“你的子女有成功騙到你的么?”
“沒有。”
“那你憑什么覺得你騙得過那叫炎居的孩子。他其實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開口說,畢竟沒人愿意面對自己至親的死亡,何況他的父親是一位被形容成不朽的帝者。”李熄安擺出載天鼎,在鼎內翻找,最后找出一枚神果。
從大荒南域搶了不少土特產,這果子是一個。
李熄安心底的記憶告訴他,一個將死之人的床前要是沒有人能給他削果子,這一定是可悲的。
“這是什么?我從未見過這種果實。”神農伸長脖子。
“不是這個世界里的東西,不用拿百草經補充了。”李熄安將處理好的果實扔給神農,又從鼎內拿出幾枚果子放在桌子上。
“把你兒子喊回來給你削果子,帝者的落幕能有子嗣在一旁侍奉,這種好結局偷著樂吧。”
神農接過果子,果實呈現出晶瑩如玉的質感,可以觀察到神輝在果實表面流動。
“玄囂要娶一位姜姓女子回軒轅城,其實族內已經沒有女子能配得上帝子,我的女兒早年便溺死在東海。”
“你只有一個女兒?”
“也只有一個兒子。”神農坦蕩道,“除了聽訞之外,我沒有其他妃子。”
李熄安望著這個莫名其妙有些驕傲的枯槁老人,“你想說什么?”
“玄囂只是要挑選一名地位夠高的女子來達成他的目的,并非是真的要充當炎黃歸好的紐帶,甚至這個舉措未必真的要以婚姻來連接,只不過婚姻是玄囂想到的便捷的方法。他要娶一位姜姓女子的理由很簡單,為了方便以后更好的掌控陳地。未來軒轅城與陳地勢必合一,提前取得其中一方支持意味著什么,這個答案顯而易見。”
“拿著這柄木杖去告訴玄囂,你能為他取得神農的支持。”
“神農,你很貪心啊。”李熄安將遞給神農的果子拿了回來,自己啃了一口,也沒準備再還回去,就這樣一口一口,吃的只剩下果核。“暗中布局,你將我拖入板泉之戰,讓世人知曉一頭真龍擁有不輸帝者的力量,用一個妖帝的名號掌控未來妖族的局勢還不夠,你還想現在提前為神農部族找來一位繼任者。這算什么……被兼并了,但未來的統治者是站在你這邊的就不算被兼并?”
“到頭來,你仍有不甘。”李熄安說道。
“一點謀劃罷了,這樣對龍君也有好處,不是么?龍君不愿站在明面上,我想玄囂一定愿意為龍君效勞。他是那種必須要自己處于光芒下的人,只有這樣他才能掌控軒轅與神農兩大部族。”神農有些遺憾自己沒有吃到那枚神果,搖搖頭。
“龍君你并非這個時代的生靈,我想這種事情一定是有代價的,從方方面面都能看出來龍君在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盡量削減自己對這個時代造成的影響。不然不用跟著我回陳地,不用非得等到軒轅使者到來才能前往軒轅城。”
“這些小事對龍君你的力量而言輕而易舉,即便是板泉之戰的出手也在塵世之外,在你口中的對塵世影響十分微小的升維戰場之中。”
“你的身上同樣背負枷鎖,不過這道枷鎖源于歲月。龍君,不知我說的可對?”
“進軒轅城不難。”李熄安平靜地說道,“神農,你說的的確都是對的,但過于低估我了,或者說過于高估我身上的限制了。歲月并非我的枷鎖,它是我的刀劍。”
李熄安從桌上隨意拿起一枚神果,將其拋給神農。
“不過玄囂這個明面上的人,我收下了。”
神農沿著聲音看去,見一朵攝魂奪魄的金色蓮花在眼底旋轉,這個形狀就如神文石碑上的原初。
這穿越時光的生靈以得意的竊笑對他說道:“帝者,合作愉快。”
對方消失了。
炎帝寢宮內只有神果晃動,傾訴這里曾經有人到來。
藤椅上,神農恍然,原來這頭龍一直在等。
掌控時間的生靈能看清一條找到道源的捷徑,為何會預料不到他要做的事情呢?
神農悶笑,這頭龍早已預料到了,威光避塵要真正的降臨這個時代的捷徑從一開始便在走,他也是這個捷徑的組成部分。
等著自己為他賦予一層保護,等著一個能在這個時代肆意的身份。直至現在,這頭龍從未顯現真身,因為他在等。這時神農甚至想到了“威光避塵”這個名號可能也是虛假的,這頭龍藏好了自己,等著自己為他鋪路。
現在,他將一個近乎完美的鑰匙遞給了這個家伙。
“你可曾見過背負雙翼的真龍。”神農想起板泉之戰的末尾,這頭龍問他的話。
他回答說“從未見過”。
對方于是說道,“該是有的,叫應龍。”
為何這樣問,那時知曉對方身份的神農想到。是不是這段歷史中,存在有一頭背負著雙翼,神通蓋世天下無敵的真龍呢?
此時此刻,這個念頭越發清晰,近乎要和赤服龍君的形象重疊。
這一刻,萬般因緣交匯,澆灌出了一個完全扭曲的結果。
陳地之上的天空,仿佛順應神農的思緒一般,背負羽翼的龍影夭矯于厚云,瞳目如金。
其名,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