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京市一中,校長會議室。
張青看著對面的華國青年報記者,心里有些無奈。
人紅是非多,他再次被推上了風口浪尖,這一次不是汪倫,或者說不只是汪倫。
因為那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傳出去后,果然引起了軒然波濤,罵聲滾滾而來。
九六年的中國人,愛讀書的不多。
這是一個草莽四起顯露英雄手段的年代,大學教授的工資比不過賣茶葉蛋的,更比不過那些通過很多灰色手段積累原始資本的土豪們。
金錢的力量,在這片文華浩土上,已經開始恣意肆虐猙獰咆哮。
這種背景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說法,顯然是違背大勢潮流的。
在滾滾罵名中,張青也不得不出面接受一份采訪,來面對罵聲。
“各行各業的人,都覺得這話說的不妥,分出了階級高低行業貴賤。你怎么說?”
青年報記者吳佳是一個很時尚的中年女性,大波浪烈焰唇,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張青問道。
張青道:“當時寫的時候,就跟校長他們解釋過。這里的讀書高,指的是學習。校長還特意和同學們說明了此點,即使是種田的農民,也需要學習,不然就沒有雜交水稻了。這是一首勸學詩。”
吳佳笑了笑,道:“但你不能否認,這其中濃濃的官本位思想。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兩句又怎么解釋呢?”
張青道:“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歷史,帝王將相那一套,幾乎是滲入到炎黃血脈的骨髓里。這片土地上,從來都是官本位思想泛濫的地方。鐵飯碗、金飯碗,難道不是客觀存在的?近二十年最流行也是最推崇的一個詞,叫實事求是。我說的難道不是實事求是么?”
吳佳臉色凝重了些,道:“我很敬佩你的勇氣,但是你知道不知道,這段話發出去會是什么樣的影響和后果?你既然熟知這片土地的文化,就應該知道這段話的后果。”
張青微微一笑,道:“我知道,違背政治正確嘛。不止這片土地,哪片土地上都講究政治正確。比如在西方,猶太民族是罵不得的,黑人更是不能碰的,這是絕對的政治正確。可就我所知,鴉片戰爭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販賣鴉片最瘋狂的家族,大部分都是猶太人。二戰時的河豚計劃你也可以了解一下,而在西方,欺負華裔最狠的,就是黑人。
所以說,政治正確,未必是真的正確,更像是一種掩耳盜鈴。
事實就是事實,目前的事實就是,哪怕我們已經割了腦后的辮子,但心里的辮子,從未割去過。”
吳佳追問道:“連你也如此?”
張青道:“當然,我難道不是中國人?如果不是這樣,也寫不出這樣‘落后’的詩了。”
吳佳看了張青好一會兒方道:“我以為今天的采訪中,你會竭盡全力為這首詩辯解。可現在才發現,你是在宣戰。你不怕么?我國在思想領域,從來都是從嚴從重的。”
張青搖頭道:“應該不算是宣戰,即便是宣戰,也是向虛偽宣戰。那些罵我的人,如果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兩個職業供他們選擇,一是官員,一是農民,他們會選哪個?當然,我也衷心的希望,有朝一日我們都能割掉心中的辮子。”
吳佳嘆息道:“你這是赤果果的功利主義,無論怎么修飾,我都救不了你了。張青,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將來想要當官么?”
張青笑道:“不想。”
吳佳好奇道:“為什么?你不是承認了沒割辮子么,不是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么?”
張青道:“這是一種譬喻,當然,也是現實的描寫,但對我來說,選擇已經多了很多。
我熱愛我的祖國,熱愛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我向來認為,這片土地,也是我的母親。
當我認為家里的事不大對頭的時候,我會指出來,但我也知道,我說的未必對,可若不說,難道對自己家里人都要藏著掖著?
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
我自學了樂理、作曲,寫了幾首歌,如天之大和光明,但最讓我自己熱淚盈眶的,其實是歌唱祖國。”
吳佳聞言,眼睛有些發亮,看著張青道:“你能唱一遍么?”她身旁放著一個索尼的錄音機。
張青點頭,并沒有準備什么,就清唱道: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
“我們勤勞我們勇敢
獨立自由是我們的理想
我們戰勝了多少苦難
才得到今天的解放
我們愛和平我們愛家鄉
誰敢侵犯我們就叫他滅亡。”
……
一曲唱罷,吳佳面色古怪的看著張青。
原本她以為,這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取了點成績,就想批天斗地,往死路上狂奔而去的少年。
毫不夸張的說,就憑上面那番話,有關部門直接禁了他的書都有可能,因為宣揚了很不好的思想。
可是……
這樣一首歌唱出來,等她將歌詞發在報刊上后,上面的話就全變成了赤子之心和真誠不作偽的赤子之言。
他說的,都對啊,是實事求是啊。
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
說的多好啊。
吳佳已經想不出外界到底會如何作想,只能有些麻木的問出最后一個問題:“對于汪倫,你如何評價?”
張青搖頭道:“不認識,不了解,無從評價。”
吳佳換個問法:“對于他對你的評價,你如何評價?”
張青想了想道:“他是大院子弟出身,打心底里高高在上久了,嬉笑怒罵皆由心。”
吳佳挑事道:“他對你的一些評價,有些已經是羞辱了,你也不在意?”
張青笑道:“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
吳佳徹底不會了。
當然,她并不知道趙薔在魔都那邊的反擊。
但這個賬張青是不會認的,打蛇不死,就不要冒頭,蛇頭離體都能反咬一口,更何況還打不死。
并且這一次趙薔只是在背后扇扇風點點火,這廝倒霉,他自己要承擔九成九的責任,怪不得誰。
……
京城,臘竹胡同。
汪倫看著好友牛力,皺眉道:“怎么個意思?電影局那邊憑什么不給過,我的本子都不給過?”
語氣大的驚人,連續三年他的多部作品都被影視化,甚至有人傳出汪倫年,也怪不得他這么恣意。
牛力狠狠抽了口煙,道:“上次就跟你說,魔都那邊文壇開了幾次會了,都在批判你。倫爺,你罵那邊罵的太狠了。”
汪倫冷笑道:“那群臭大糞,啥也不會干,打小報告倒是一絕。”
牛力一臉頹喪道:“他們對局里的某些方面很有影響,現在電影被卡死了,我托人打聽,凡是你的作品,不予報導,不予宣傳,要仔細審議作品價值,俗稱就是封殺了。”
汪倫聞言,臉色也難看起來,目光卻不由的落在茶幾上最新的華國青年報上,嘴角抽了抽,忽地感慨道:“他姥姥的,這小子奸猾似鬼。罵人只罵一半,剩下一半表忠心,居然還能得到表揚。我這正準備好好批斗他一回,現在說不上話了,豈不是讓人以為我被罵怕了?”
牛力聞言,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位祖宗還想著罵人呢。
他不敢抱怨眼前這位被他視作“抬頭望見北斗星”的男人,只能將眼神也落在茶幾上,就見幾面那張報紙上,偌大的黑體字寫著標題:
實事求是——我對虛偽宣戰,只為歌唱祖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