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已經夜短日長。
雞鳴時分剛過,東面的天空便顯出了魚肚白。
在渥城縣的北門城墻上頭負責值守的,乃是安州軍轄張郊。
本來,他這個軍轄應該住在城池南面的軍營里。可進來隨著饋軍河那邊的安州義勇立足漸穩,刺史徒單航人在安州,卻不自安,隔三差五地總是督促張郊小心城防,張郊被逼得無奈,索性每逢輪值,親自登城。
不過,畢竟沒到廝殺時候,四野都是太平的,登城以后,他也不過是攏著氈袍瞌睡罷了。
此時他從睡夢中朦朧醒來,攏了攏身上的氈袍,打算再瞌睡一陣。
忽然,聽見有密集的鐵蹄踏地聲響起。
張郊乃是當日蕭好胡麾下的奚軍之一,經歷過野狐嶺、澮河堡兩次慘敗的。對這種大隊騎兵奔馳的聲音,簡直留有刻骨銘心的恐懼。瞬間他只覺渾身發冷,猛地哆嗦一下,整個人從臺階頂上翻了下來。
他的肩胛骨磕在磚石的棱角上,一陣劇痛,卻不敢發聲,只蜷縮起來,等著隨時會從空中落下的的箭雨。
等了半晌,箭雨沒來,倒是城下有人不耐煩地叫道:“開門!開門!”
張郊小心翼翼地探頭向外張望,只見一隊騎兵勒馬于門外,帶隊的軍官舉著火把,照亮身后一人的面容:“刺史府的崔賢奴崔大官人回來了!快開門!”
通紅的火光里,照出崔賢奴的面孔。
這位崔大官人,張郊倒是熟識的。這位刺史老爺的管家,在縣里是巨無霸也似的人物,地位比張郊這個半路上招募的空頭軍轄,高了許多,論及與刺史的親厚,更是勝出百倍。
城防有城防的規矩,何況昨日城里還有些古怪,換了旁人來此,這城門萬不能開。可崔大官人來了,便如刺史大人親至,那還有什么妨礙?
張郊連忙叫醒了其他士卒,下城去開門。
兩扇城門一啟,上百名騎士從門洞里魚貫而入。張郊只覺得這些騎士個個目光兇悍,而又面生的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隨即他又見崔大官人好像身體不適,在馬上搖搖晃晃,全靠著身側另一騎士扶著。
他心里一跳,連忙俯首。
正盯著腳前的幾塊碎磚頭和青苔猛看,一騎來到前頭。
騎士的聲音平和,從上飄蕩而落:“你可知,昨日有貴人來到渥城?”
張郊嘆了口氣。他怎么會不知道呢?昨日那伙貴人正是從北門入來。那一行人,騎的是雄健大馬,穿的是綾羅綢緞,挎的是玉帶金刀……自稱是從中都來的大老爺,個個氣勢迫人。
當時他們便在這里,詢問怎么去往刺史府。張郊回答得稍晚了些,劈面就被抽了一鞭子。到現在臉上還有道從左側額角延伸下來的鞭痕,恰與早年留下的刀疤交錯。
“我知道。”
“那些人入城以后,宿在何處?”
張郊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這人說話的聲音,張郊是聽見過的!
這人……這人是郭寧!便是年初時候,在數百人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奚軍首領蕭好胡的郭寧!
他怎么忽然來此?他要做什么?
張郊心念急閃,額頭上的汗珠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這……”
而郭寧耐心等著,他胯下青驄馬海碗大的鐵蹄,在張郊面前徐徐蹬踏,偏不離開。
張郊的腦子還算清醒,很快就大聲答道:“他們在城西的爐子鋪!他們占據了盧員外的大宅,那宅子就在刺史府的旁邊,只隔著一條街!”
“爐子鋪?我認得。”又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那就不麻煩張軍轄替我們帶路啦!哈哈!你好生歇著!”
說話的是汪世顯。
這陣子因為兩稅和物力錢的事情,汪世顯常來渥城縣,和張郊兄弟相稱,打過好幾次交道,私下里分了不少錢財給渥城縣的士卒們。
張郊身為軍轄,拿的自然多些。所以他還把屋里墻角的兩塊磚頭挖開,在底下掘了個小洞,用來埋藏汪世顯贈給他的些許金銀。
聽到他說話,張郊才稍稍放松些,他忍不住提高些嗓音:“郭郎君!世顯兄!那些中都來人昨日還在城里尋找向導,還詢問了饋軍河營地的位置……若你們不來,恐怕他們今日也會找到饋軍河營地去了!”
“哦?郭寧笑了兩聲,語氣忽然就冷了下來。
郭寧聚眾以來,連個像樣的旗號都沒打出來過,其影響力也只局限在安州附近的農莊、保甲,絕不向城池伸手。這在郭寧的立場,是不想無事生非,抓緊時間整軍備戰,以應對必將到來的大崩潰。
然而兩千五百精兵的力量,終究不可能長久隱藏。或許就在縉山行省建立的那一天,如他這樣的潰兵首領,便已經成為大金朝廷的目標了。或者做叛賊,或者做墊刀頭的馬前卒子,朝廷只會給這兩條路選,也一向只給這兩條路。
郭寧轉向同伴們,蔑視地道:“光在渥城縣抖威風不夠,還想去咱們眼前張牙舞爪?”
邊上個駱和尚呵呵冷笑:“那就真怪不得我們啦!”
騎隊魚貫入城,往南越過了兩道橫巷,折而向西。
張郊繼續盯著眼前的磚頭和青苔,目不轉睛,直到有士卒在問他:“張軍轄,你抖什么?”
張郊猛抬頭,見那騎隊已經繞過街角,松了口氣。
那士卒與張郊親近,腦子也活絡,低聲道:“我看,局面有些古怪,咱們趕緊回營,收拾東西!這渥城縣不能待了!”
張郊正待回答,汪世顯策馬折返回來,意味深長地道:“老張,還有其余諸位,專心看好城門。不要多管,不要多問,事后少不了好處!否則……”
“是是是……”張郊和同伴們點頭如搗蔥。
與此同時,赤盞撒改站到了階前。
這處宅院的主人不知去了哪里。有幾個仆婢留守,看顧也不盡心,所以屋子里灰塵不少,赤盞撒改早年在關隴奔走時不在乎這些,可這幾年頗享富貴,陡然遭罪,便睡得不好,醒來后臉色有些難看。
天色剛蒙蒙亮,可大宅里數十名騎士們,已經在整頓戎袍、甲胄、武器和馬匹。還有人在堂前擺了大桌,往桌上排布烙餅和酒肉。
赤盞撒改捋一捋須髯,徐步出來。他的舉動溫文爾雅,可騎士們見他身影,一齊肅然行禮,不敢稍有懈怠。
所有人都知道,赤盞撒改是左丞大人的心腹,權柄極大,而且脾氣不太好。發起火來,是動手殺人毫不猶豫的那種。
就在他們來渥城縣之前,縉山那邊有個術虎高琪的部下小將,行事狂悖無禮。結果赤盞撒改臉上帶笑,隨手便拔刀刺死了他……這事情就發生在完顏左丞的眼前,而完顏左丞甚至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
赤盞撒改站定腳跟,掃視了一眼眾人。發覺每個人都打起了精神,他感到很滿意,于是沉聲道:“盡快做足準備,把刀槍都擦亮了,還要把馬喂飽!”
他在中都城里,就打聽過徒單航的性格。所以昨日來渥城縣的時候,他和部屬們都以為只消口頭威嚇拿捏,便能將這個膏粱子弟死死地吃住,此后細細揪出些痛腳來,便能使左丞大人在朝堂狠狠地壓制住尚書右丞徒單鎰。
這事不難,大家也都很放松。
誰料前腳進城,后腳就聽說徒單航腳底抹油溜了。
畢竟此人身份非常,眾人總不見得沖進刺史府,抓了他家人女眷拷問。悻悻出來以后,稍一打探,結果又聽說,原來此前有個潰兵首領郭寧,竟然與叛賊楊安兒并肩作戰,還一口氣突襲胡沙虎本部,殺死了胡沙虎麾下重將。
而此人,便是徒單航身后的倚仗,如今不僅聚兵數千,在雄、安、保、遂、安肅五個軍州占居老大的地盤,還自設保甲,形同割據!
中都路境內,天子腳下,縉山行省的轄區,如何能有此等人物存在?這局面,置朝廷于何地?置完顏左丞于何地?
萬萬容忍不得!
當下赤盞撒改就打定了主意。他今日凌晨即起,率部急往饋軍河營地打探,最好能仗著快馬,如風來去,抓幾個活口,然后立即回縉山去。
徒單航勾結反賊,密謀不軌,這是大案!這便足夠完顏左丞出動大軍,往安州一行,然后把安州上下,全都洗一遍!實實在在的戰果面前,徒單鎰這老狐貍就算滿身長嘴,也解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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