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數人,都是大金的武官出身,深知這些年來朝廷武官的編制混亂,軍官冗濫。官職只能代表地位的高地,而不能代表其統兵的多少。但大體來說,要在一州之地做個有實權的節度使,手里沒有三五千兵,那是不成的。
而郭寧年初時在饋軍河營地,便能一呼百應,聚集起兩千余眾。后來聽說他去了中都一趟,抱上了當今大金皇帝和徒單丞相的大腿,兵力翻一番,總不為難。
不過,楊萬、趙瑨等人商議過幾次,都覺得郭寧的兵力不至于更多。
此前朝廷幾次往縉山調兵,中都的兵力是不斷在削弱的,唯一沒有調動的武衛軍也就萬人罷了。郭寧要真有上萬虎賁在手,整個中都翻掌可定,那何必還要離開中都?直接在中都大興府做個元帥,執掌朝廷軍政,那不比區區一個節鎮尊貴?
此人在中都鬧騰了一通,最后卻被踢到了山東東路。歸根到底,乃是那郭寧不知中都水深水淺,而自家實力又不足的緣故。
所以,郭寧在萊州那頭,能有三五千兵,不會更多了。
由此繼續推算,那郭寧難道真的會為了援救益都而傾巢而出?
不可能。
蒙古人此番攻入河北,前后轉戰了兩個多月,攻下了數十座城池。大金各地駐防的軍將們也慢慢琢磨出了道理。那道理便是,蒙古人野戰斷不可敵,而若坐守,或許能有個盼頭:
說不定,蒙古老爺們覺得隔壁的城池更富庶,去了隔壁呢?
所以最近一個多月來,就再沒有哪一路金軍敢在野外與蒙古軍放對。
所以蒙古軍作戰的方法,才從原來的鐵騎長驅,轉化為了鐵騎在后壓陣,而大批降軍沖殺在前,持刀排頭亂砍原來的同僚,替蒙古軍拔釘子。
諸將斷定,郭寧也必定是這樣想的。
那郭寧自己在漠南山后防線戍邊多年,這么多年,被朝廷坑得還不夠么?他在河北塘泊間聚兵的時候,就明擺著沒把朝廷當回事,這會兒怎么可能忽然忠誠了起來?
唉,本來誰還不是個忠臣呢,只不過時移世易,不得已爾。
站在石抹孛迭兒等人的立場上看,郭寧這等自擁強橫實力的節度使,與石抹孛迭兒等人的身份相似,而面臨的結局也是相似的。最終要么死,要么投效蒙古,選過一趟,眼前的路就寬了。
至于郭寧派出的這支援軍……
“這廝,是把我們當傻子看呢,拿著這個誘餌,指望我們去吞么?”石抹孛迭兒繼續冷笑。
楊萬頷首,趙瑨也頷首。
石抹孛迭兒和楊萬兩人,也都是北疆武人出身,要說廝殺的經驗,不比誰差。而趙瑨則是將門世家,其父親趙昆、兄長趙珪,都當過北疆的鎮防千戶、萬戶,雖然年輕,眼光卻好。
要不是大金太過虛弱逼得底下人無奈,這三人,本都是有前途的軍中骨干。
郭寧的這一手,想蒙蔽別人容易,想騙過他們三個,卻難得很。
“可是……”趙瑨猶豫了一下:“我們說這是誘餌,蒙古貴人們就信么?”
楊萬應聲道:“蒙古貴人只會讓我們去打一下,看看結果。”
三人俱都沉默。
有經驗的武人都知道,沙場局勢千變萬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算無遺策的事情。三人覺得,這是個郭寧擺出來的誘餌,那只是三人基于他們的眼光見識,做出的判斷。他們固然可以拍著胸脯去說,有八成、九成、十成把握。
但以他們的地位,又哪來的信心,說蒙古貴人一定會聽?
要確定誘餌的真假,最好的辦法就是去咬一口。
聽說那郭寧勇猛絕倫,是北疆數十萬軍中的佼佼者。若三將被他這支假援兵誘出,接著必然會在某時某地遭到痛擊,而首當其沖的一部,必定損失慘重。
要去咬一口,就要做好吃虧的準備。
他們這些投靠蒙古軍的降兵降將,正是用來干這個的。否則,他們又哪來攻進淄川城,盡情燒殺擄掠的機會呢?
既然當了狗,就別光想著吃肉。主人給過了肉吃,接著就要你賣力。有時候要你啃骨頭,有時候要你吞誘餌,有時候要你踩陷阱。你都得汪汪叫著往前沖。甚至都不能等到主人下令,要自家主動才行。
否則,愿意做狗的人那么多,蒙古貴人又為何厚愛于爾等?好用的人可能得挑一挑才能找得出,好用的狗不是滿地都是嗎?
重要的是,就算狗踩了陷阱,吞了毒餌,死了,對蒙古軍來說,又有什么損失呢?
既沒有損失,有能探明敵軍動向,惠而不費,豈不美哉?
“誰去?”石抹孛迭兒獰笑道:“我是不去的,你們去的話,我在后掩護。”
趙瑨眼神一凝:“誰去誰不去,你說了不算。”
“小子……你再說一遍?”石抹孛迭兒霍然起身,站到趙瑨面前。
這契丹人體魄雄壯,個子也高,站在重傷未愈的趙瑨面前,便似吐口氣就能將他吹翻一般。
邊上楊萬一步踏到兩人之間,冷冷道:“我們說的,全都不算,蒙古人貴人說了才算。而你若不想咬那個誘餌,就好好地配合著我們。”
“什么?”
石抹孛迭兒待要喝問,帳幕外頭光影閃動,進來幾個人。
為首的,一個是自視為監軍的賈塔剌渾,還有一個,則是四王子拖雷的部下,受四王子之命,實際管控這批降兵降將的蒙古百夫長納敏夫。在兩人后頭,還有通譯和幾名那可兒。
再后頭一條獵犬入來,吐著舌頭喘著氣,在帳篷里繞了一圈。
賈塔剌渾一進軍帳,就大聲喊道:“百夫長,你看。果然這趙瑨收到軍報之后,就來這里!這三人,只想著搶掠,卻不敢廝殺!”
石抹孛迭兒正要喝罵,楊萬滿臉惶恐地把軍報拿了出來,雙手奉上。
“納敏夫百夫長,不是我們畏懼。而是那郭寧素有善戰之名,他動用了數千人支援益都,非同小可。我們這幾部,攻城疲弊,須得稍稍休息,才能鼓勇再戰啊。”
“郭寧?數千人?”納敏夫猛吃了一驚。
楊萬道:“是是,那廝怕是出動了全軍主力!”
趙瑨點頭:“啊對對!”
石抹孛迭兒彎腰弓背,眼珠子轉了兩轉:“所以,我們在商議,怎么才能阻攔住他……”
納敏夫擺了擺手,示意三將不必多言。
這郭寧有多么難對付,納敏夫比四王子拖雷還清楚。此人領數千人去往益都,哪里是趙瑨等降將能擋住的?何況這幾個降將前幾日攻城,確實折損不小……非得四王子本人,乃至更多的蒙古勇士一齊出馬,才能除了這個禍害!
眼下要做的,是立即確認這份軍報真實與否,如果是真的,還要立即阻遏住郭寧的行軍!
當下他便有決定。
“賈塔剌渾,你的部下,還有千人,對嗎?現在就出發,去襲擾敵人,去疲憊敵人,去纏住敵人!”
賈塔剌渾吃了一驚。他正待言語,楊萬沉聲道:“我部兩千人,明天就能出發,為賈塔將軍的后繼!”
趙瑨也道:“我也立即整軍,明天出發!”
石抹孛迭兒慨然道:“我也是!”
納敏夫點頭。
他拍了拍賈塔剌渾的肩膀:“你立即點兵!我喝完半壺馬奶酒的時間里,你就發兵;星星亮起的時間里,你就趕路;明天早上馬糞熄滅的時候,你就穿過淄水,抵達益都以西!”
賈塔剌渾既有驟擔大任的喜悅,又覺得好像哪里不對。
但當著納敏夫的面,哪容他多想?
他只得沉聲應了:“遵命!”
“至于你們……”納敏夫轉向其余三將:“我只給你們半個晚上整頓兵馬!今天晚上星星最亮的時候,你們也要發兵!”
半個晚上的時間,就是兩個時辰?足夠了,若那郭寧真有什么謀劃,隔著前后兩個時辰,就夠我們看賈塔剌渾這蠢貨怎么死!
當下三將俱都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