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戰正酣。
黑暗中,營壘各處喧囂陣陣,人馬嘶鳴。
營門內外的戰斗,最為激烈。
蒙古騎兵以百騎為一隊,策馬疾馳,人皆身披網甲,手持捆綁繩索的長矛。他們頂著營墻上射下的箭矢,很多人身上的甲胄帶著箭矢,如刺猬般迫到近處,隨即擲出長矛。
長矛扎入營門內側新設的橫排柵欄和鹿角,甚至將幾個未及撤退的士卒直接貫穿。而當騎兵返程的時候,長矛上的繩索被一下子拉直,然后把固定在地面的柵欄等物連根拔起。
那些被貫穿的守軍士卒,也被繩索拖拽向營外的黑暗處,他們凄厲的慘叫很快混入蹄聲,聽不見了。
也有繩索因為過度受力,當場崩斷。斷裂的繩索如同黑蛇一樣瘋狂抽動著,把附近的漢兒或蒙古人俱都打翻在地。
落地的蒙古人有的當場被鐵蹄踐踏而死,有的吐著血掙扎起身,抽出腰刀步行沖殺向前。他們推倒夯土的矮墻,不顧腸穿肚爛的危險翻越柵欄,或者與其它步行沖殺的同伴一起,從缺口中猛沖進去。
好在自從昨日蒙古輕騎突襲,汪世顯立即增強了營門方向的兵力配備,還在門丈許處,增設了一個小型的營壘。這時候大批民伕壯丁已經趕到……他們起得倉促,很多人光著膀子,甚至有人連褲衩都沒穿好,只裹著裈袴,但他們的手里,都握著用于刺擊的長兵器……長矛、長槍,或者一頭被削尖的長竹、長木棍。
在后頭軍官的高聲指揮下,這些武器如雨點般往外亂刺。天色濃黑,燈火搖晃,外面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但沒關系,只要不停的刺就可以了!聽到叫聲了嗎,聞到血腥氣了嗎?干的漂亮,好漢你立功了!
蒙古人頃刻間接連倒下,但他們絲毫都不退縮。
這幾年來,蒙古人的兇悍殘暴之名,愈來愈在大金的治下傳揚。但這些蒙古戰士只是做了他們最正常的事,在大蒙古國建立之前,他們已經見識過無數次慘烈的殺戮和滅族,又怎會被這處小小的營壘嚇倒呢?
騎士們依舊有條不紊地拽倒柵欄,而步行廝殺的戰士們踏過滿是血污的爛泥地面,揮刀亂砍。
一名身材粗壯的蒙古軍百戶在沖擊的過程中連中了兩箭,其中一箭扎在右胸,鮮血狂涌。但他隨手掰斷箭矢,又一刀劈斷試圖刺向他的長矛,然后抓住矛柄,用力回奪。
對于戰斗經驗薄弱的壯丁來說,站在高處往下刺擊的技術要領最容易掌握;刺擊時居高臨下,也不容易慌亂。但往下刺擊時,最忌諱的,便是重心集中到前伸的腿上,而身體過份探出。
一名壯丁武器驟然被奪,下意識地握緊,隨即便整個人被拽到了營壘外頭。那蒙古百戶揮刀向上捅去,鋒刃深深扎進壯丁的肚腹。
隨著壯丁身體下落,刀刃剖開了他的肚子。他的軀體重重撞擊到地面,臟腑便從巨大的破口噴涌出來。壯丁眼睜睜地看著自家被開膛破肚,不由驚駭狂呼。
下個瞬間,他便被踏翻在地,好幾名蒙古人將他當做了踏腳石,踩著他的身體翻越營壘。他的血一股股地從體腔內涌出來,很快,身軀和臟腑都被踏得稀散變形了。
堵在營門中央位置的小型營壘里,并沒有大量兵力駐扎的空間,此地的數十名士卒,在蒙古軍跨入營壘之后,立即應付艱難。后面的蒙古人又紛紛搭箭,朝營壘里面亂射。
士卒們為了避箭而后退,結果更加給了蒙古人扯散柵欄,進而突入營壘的空間。有些壯丁受傷難以再戰,慘叫聲不絕于耳,還有人驚懼哭號。駐守此地的軍官毫不猶豫地揮刀殺死一人,喝令其余眾人并力向前。
當這些士卒們與蒙古人白刃格斗的時候,又有百騎迫近。
守軍本以為他們打算故技重施,以長矛和繩索破壞柵欄,誰知蒙古騎兵們全速沖來,忽然一聲唿哨。
涌在營壘兩側,也就是營門靠左右兩個墻頭墩臺的蒙古軍下馬騎士瞬間全都退開,讓出了道路。
營門本來不寬,被營壘占去一塊以后,兩側的通道更是狹窄,只容一馬。蒙古騎兵幾乎是從這兩個通道里擠了進去,而后就勢猛沖。
但營地里組織起的人手也同樣在往營門趕來。最先進入營壘的幾名蒙古騎兵雖然奮勇砍殺,卻很快就陷沒在守軍之中,并遭到前后左右四方的同時攢刺。
在百姓和士卒們一同發出的吶喊聲中,蒙古騎兵血淋淋的倒了下去,但后繼的騎兵接著進入通道里,繼續沖刺。
蒙古軍的大隊就在營壘以外,仿佛洪潮洶涌,而這些蒙古騎兵的沖刺,仿佛洪水在堤壩上激出了微小的缺口。水流從缺口激烈地噴出,卻因為水量不大,每一次都被強行壓住了。
守方的將士們不免士氣大振,連聲呼喝。可這時候,身在營壘里的軍校張阡已經沒法堅持。
張阡劇烈喘息著,在同伴的掩護下,抓緊時間恢復體力。他感覺喉嚨快要撕裂,而進入肺部的空氣充滿了火焰,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陣灼痛。他快要虛脫,他的部下們,也快要支撐不住了。
蒙古軍看似以騎兵突進,其實主要的力量卻擺在了這座小營壘上。
短短半刻時間里,蒙古人的攻勢仿佛海潮一般,一浪接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在這片狹窄的空間里,彌漫的血霧占滿了每一分每一寸的空氣,而腳下的土地因為鮮血騰騰澆灌,變得粘膩異常。
本來隸屬張郊麾下的幾名資深老卒,已經全都戰死,張阡的親信也死得差不多了。這會兒手持長矛負責頂在前頭的,是一名士卒加上六名百姓。其余的百姓,幾乎都已經陷入了驚恐之中,腳步隱約打顫。
攔在張阡身前的兩名士卒,已經是張仟最后可用的力量。兩人之所以活命,因為他們都是弓弩手,可這會兒箭矢全都用盡,兩人也只有拿著短刀奮死一博。張阡不會死得比他們晚,局勢很清楚,蒙古人下一次進攻,張阡也一樣要死。
或許是有兄長在天之靈的庇佑,張阡直到現在還沒有受什么大傷,只有幾處不痛不癢的擦傷,還不如昨日他為了表明心跡,在自家臉上劃的傷勢重。
但好運氣到此為止。
蒙古人再沖一回,己方必然完蛋了。士卒們一死,百姓們沒了主心骨,隊列不堪一擊,這個小營壘立即就會易手。而小營壘的易手,代表了整座營門的易手。
現在,營門外頭等著一舉殺入的蒙古騎兵,有多少?昨天白天那一百人,就已鬧得天翻地覆,這會兒,怕不得有一千騎、兩千騎正在躍躍欲試?
張阡連聲苦笑,笑聲中,他臉上的傷疤扭曲著滲出血來,十分猙獰。
營壘南門搖搖欲墜。
營壘東門也同樣維持艱難。
守門的都將陳橫鏖戰在前,連續擊退了蒙古人好幾次進攻,但隨著東門側面的一座墩臺失守,蒙古軍的騎兵直接逼到了木橋上,與墩臺上的蒙古軍都持長短弓,向內亂射。
陳橫呼喝著,想要組織反擊,奪回墩臺。
一支箭矢斜刺里飛來,正中陳橫的大腿。他腳下一軟,立即仆倒,還沒忘了揮刀上撩,把面前一名契丹人軍卒迫退。
他單膝跪地,反手揮刀截斷箭桿,正待起身,不遠處又一箭飛到,正中他的面額。這是一支力量巨大的蛇骨箭,箭簇將陳橫的面頰鑿出個血洞,又帶著十幾顆牙,從另一側的下巴穿透出來。
陳橫嗚嗚地叫了一聲,覷見開弓的蒙古人便在不遠處,全力投擲出直刀,扎在那蒙古人的肩頭。
那蒙古人悶哼一聲,退了數步。而后方更多的蒙古人仿佛見血的惡狼般揉身撲上。他們揮舞著刀槍,向陳橫亂砍亂刺,陳橫手無寸鐵,只能舉臂格擋。隨即手臂騰空飛起,鮮血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