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都統,指的乃是楊安兒在北疆駐軍時的都統職位。
郭寧到底頂著定海軍節度使的頭銜,若稱呼楊安兒一句元帥,總不見得還得自稱下官,與元帥相配?這未免不倫不類。
說是久違,其實他和楊安兒也沒有真正見過,只不過一次在故城店,一次在涿州城下,雙方遠遠眺望過罷了。
好在兩人畢竟都身份非常。楊安兒畢竟是造反的前輩,哪怕被騎兵圍住了,也不改昂揚氣概。而郭寧身材高大,銳氣十足,楊安兒自然也不會認錯人。
他拱了拱手:“郭節帥此來,著實讓大家都吃了一驚,威風更甚往日了。”
以輕騎兵長途突襲,本非蒙古人獨家秘技。當年大遼在時,號稱控弦數十萬,其精騎正軍著鐵甲九事,猶自能合能離,能寇能追,百里之期不終日,千里之赴不隔旬。后來大金崛起,也有拐子馬輕騎為重騎的補充,臨戰張于兩翼,執行各種規模的迂回側擊。
郭寧抵達山東的時候,軍中所攜的甲胄、馬鎧極多,故而能組建數量上千的鐵浮圖騎兵。但其戰馬大都是打著徒單鎰的旗號,從中都搜羅來的河西馬,數量稍稍不足,所以后來隨同郭寧輕騎突襲拖雷的,只有百余騎。
好在擒了拖雷在手,勝過了黃金萬兩。這半個月來,定海軍源源不斷地從蒙古軍手里獲得物資,吃得滿嘴流油。
其中極重要的一部分,便是良馬三千。都是耐力絕佳,適合長途奔走的蒙古馬。
郭寧此來,本部二百騎,再加燕寧麾下的好手數十人,足足配了六百匹馬。眾人騎乘蒙古馬,一口氣狂奔到莒州北面的天勝寨,然后換乘沖刺速度奇快的河西大馬,發起狂飆猛進。
楊安兒所部并非庸碌,可他們當年與朝廷作戰時,朝廷大兵數萬之眾里,頂多有千余乣軍、飐軍騎兵,其他都是漢兒步卒,打的是硬仗、呆仗。
后來楊安兒去了北疆,又因保存實力的緣故,全不曾與蒙古軍照面,壓根不曉得怎么應付這種長途奔襲、無遠弗屆的戰法。故而猝不及防,頓時吃了大虧。
他從騎隊的縫隙往外看,只見周邊紛擾,人人倉惶。原本高處豎起的威風旗幟俱都散亂,幾個高坡上,倒是有弓手登臨。但形格勢禁,誰又敢開弓放箭呢?
這一場,真是把山東反賊魁首的臉都丟盡了。
但楊安兒畢竟是軍中老手,此時雖身處騎兵包圍之下,卻沒有慌亂,反而想到了很多。
此番楊安兒應對定海軍,便如大金北疆長城上的兵馬應對蒙古軍那般,看似分兵于諸多隘口、要塞,宛如天羅地網,其實一處被破,隨即處處被破。
局面明擺著,郭寧能調動的騎兵絕不止這二百騎。只要他愿意,隨時能發起千騎甚至數千騎規模、覆壓萊州周邊數百里范圍的長途突襲。
而楊安兒根本就沒法抵擋這種飛來的襲擊。
就算他集結大軍嚴陣以待,郭寧也可縱騎批亢搗虛,縱橫于密、莒、沂、海四州,那依然是無解的難題。
楊安兒不是流寇。若是流寇,起兵之后大肆劫掠,破壞當地的城池、村寨,隨后挾裹失去生計的流民,擴充武力。那就不存在本據本土的概念,他們所到之處只剩白地,也可以不在乎定海軍騎兵的襲擊。
但楊安兒不行。他和劉二祖,都是扎根于鄉土的豪杰,對地方上百姓是要盡周全之責的。這也是那么多寨主、首領愿意跟從二人的理由。
若楊安兒不能保住家鄉桑梓,那他的武力和聲望,也就成了無根之木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他抬眼凝視著郭寧:“以沿海的多座堅城為憑,以輕騎長途抄掠、重騎破陣摧鋒,果然是虎踞萊州……郭節帥,你部之兇悍善戰,我早就見識過。但是……”
他吸了口氣,沉聲道:“當日咱們在涿州城下會面。你曾說,身逢這樣的世道,誰該死,誰不該死?誰是仇敵,誰又是朋友?我楊安兒,其實想過許多次,自問想得很清楚。卻不知,你郭節度是怎么想的。”
郭寧似笑非笑:“楊都統真想清楚了?”
“那也得看郭節度的心意。”
楊安兒取下兜鍪,提在手里:“郭節度如果想要朋友,大家便坐下來聊一聊,什么事都可以談。我在山中備有酒肉,諸位長途奔走辛苦,也不妨吃些喝些,以解疲勞。”
郭寧輕蔑一笑:“如果想要敵人呢?如果我想要萊州安定無事,絕不允有人打擾呢?楊都統覺得,此時局面,你會是我的敵手?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又如何抵擋?”
楊安兒沉默片刻,從他身旁站出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農。
“這些年來,山東地界造反的漢兒層出不窮,從無斷絕。大家本來就活不下去,也不在乎斧鉞加身,早死晚死片刻。郭節度想要敵人,那容易。別說楊元帥一個,十個、百個、千個、萬個敵人都有,更多也沒問題。只怕郭節度樹敵容易,卻再也無法收拾。”
“嗯?”
郭寧轉頭注視這老農,徐徐問道:“足下何人?”
老農拱一拱手:“泰安劉二祖。”
郭寧用馬鞭敲了敲大腿,哈哈大笑。
笑聲傳到外圍,原本劍拔弩張對峙著的拐子馬輕騎和楊安兒所部甲士們,稍稍放松了些。遠處山間的楊安兒所部,也得人彈壓,漸漸止住喧嚷。
燕寧倒是有些失望。
看這架勢,節帥和那楊安兒,真認識的?有得談?
這一來,局面和燕寧原先想象的以力折服就不太一樣了。這樣不是不好,卻少了點威風煞氣。
他警惕地注視四周,忽然見到那名此前意圖強阻郭寧所部的騎士,正緩緩策騎,直直對著拐子馬起兵的包圍圈子而來。
這人是誰?哪來這么大的膽子?他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原來是個身材瘦削的俊秀少年。
楊安兒手下,什么時候多了如此豪膽之士?
或許是燕寧看得多了,那少年冷冷回望,燕寧頓覺寒意逼人,不禁勒馬后退半步。
他又想了想,悚然吃驚。連忙撥馬,靠到趙決身邊:“這是四娘子楊妙真!”
“嗯,我們知道。”
“這位四娘子非同小可,別看她是女流,手中梨花槍堪稱無雙無對,能在萬軍之中斬將搴旗的!她往這里來,必有圖謀,我們得攔住她!最好擒住她!”
這番話出來,別人倒也罷了。趙決左右,幾名追隨郭寧時間久、資歷深的親衛一齊扭頭,神色古怪地看看燕寧。
“怎么了?”燕寧疑惑問道。
“老燕啊,你猜,剛才四娘子策馬攔阻,我家節帥為什么要避讓?”
“難道……這四娘子和咱們定海軍,也有交情?”
倪一隔著稍遠,忍不住竊笑出聲。
趙決點了點頭,正色道:“老燕你不知道,年初在涿州城下,我軍與胡沙虎所部惡戰。這四娘子,曾與我們并肩廝殺,在女真人刀下救過李二郎的性命。”
燕寧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倒不能慢待了。”
他兩人說話的當口,楊妙真冷著臉,策馬徐行而過。
郭寧率部突入的時候,彭義斌剛離了劉二祖,轉去整頓本部騎兵。卻不料郭寧來得太快太猛,轉瞬就把他與劉二祖隔開了。
彭義斌與劉二祖是生死至交,只怕那朝廷兵馬向劉二祖動手,一時間擔心得滿頭大汗,只想突前救人。可他眼看著拐子馬輕騎個個精銳剽悍,又投鼠忌器,無論如何不敢輕舉妄動。
眼見楊妙真過來,彭義斌催馬向前,壓低嗓門:“四娘子,你這么莽撞是不行的!徒然自家送命!咱們得想個辦法,不能讓……”
楊妙真滿臉怒氣,全不理會。她只連搖韁繩,那戰馬一溜煙地徑往包圍圈子里去。
一隊拐子馬輕騎想要橫截過來攔阻,趙決擺了擺手,于是騎兵們紛紛讓開。
彭義斌大喜,催馬向前,打算跟著。
拐子馬騎兵們立即合攏隊列,把他繼續隔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