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抬起頭看看徐瑨。
聽徐瑨話語中的殺氣,恐怕烏古論榮祖無論知趣不知趣,都難免一死了。烏古論榮祖一死,接著必定是大刀闊斧接管寧海州,多半徐瑨也做了預案。
這個當年的塘泊野店之主,此時嘴里說著狠話,臉上依舊帶笑,簡直令人如沐春風。
許多人都以為,站在陰影里的人必然一看就城府深沉,臉色也要陰森。其實大錯特錯了。
徐瑨在河北塘泊里開野店的時候,出了名的廣結善緣,無論何等樣倒霉之人,諸如遭陷害的書生、被追擊的強盜、逃婚的女郎,只要到了這座野店,就得蔭庇。
但若真是心地純良的大善人,哪能在虎狼環伺的塘泊間生存呢?徐瑨身旁的伙計,個個手里都有人命,那座野店周圍的水澤里,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恐怕就連人肉包子都做過。
郭寧自來山東以后,接連有敵人作祟,外頭戰事連綿,內里又哪會鐵板一塊?那些明里暗里想鬧事的人,都被徐瑨帶著他錄事司的部下解決了,有時候明正典刑,有時候扔進海里,連個浪花都沒濺起來。
而徐瑨依舊是保持著笑瞇瞇的姿態,對誰都客客氣氣,外人只知道此君愈來愈得郭寧信重,卻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過,郭寧并不急于清除那位寧海州刺史。
一者,烏古論榮祖畢竟是一方大員,而且在地方頗有政績政聲的,郭寧不介意殺人,但只要此人不自己作死,郭寧也不急著與他撕破面皮。
二者,郭寧很明白徐瑨為何如此急躁。不止徐瑨,這陣子,郭寧麾下眾將或多或少,都有些躁動。今天若是答應了徐瑨的建議,明天就有武將登門,提出更大膽的想法。
就在前幾日里,拖雷率軍橫掃濟南、東平,將金軍在山東的機動力量徹底殲滅。隨即楊安兒、劉二祖所部的紅襖軍勢力勃興,沿著泰山、魯山、沂蒙諸山的外圍,圈了老大一塊地盤。
紅襖軍的將士們大抵都是窮鬼,故而蒙古人倒沒興趣糾纏,只攏著在東平等地擄掠的物資人丁,收縮北上去了。
這一來,紅襖軍的聲勢愈發盛大。畢竟數十年來,朝廷在山東肆行酷暴,唯以多得物力為功,而將百姓當作了可以隨意吞噬的豬羊。閭左之民,破產無算,無數百姓們賣兒鬻女,闔家逃亡,早就已經求活不能。
無論楊安兒、劉二祖等山東豪杰背景如何,他們起兵反抗朝廷的目的又是怎樣,只消將義旗一舉,百姓自然就從者如云。普通人們不會想什么雄圖霸業,他們只知道,是誰造成了種種不平慘狀;是誰讓農夫辛勞一載,還要化作餓殍;是誰動輒征調百姓到千里之外,然后家人便再也見不到他。
百姓們都知道,百姓們都記著呢!
自從泰和年間那次起兵失敗,朝廷竭力加強對山東地方的控制,而百姓們只有一直忍,一直忍,終于忍到某一個時間點,他們信賴的首領再次站了出來。
紅襖軍所到之處,便如烈火,而數以萬計、十萬計的百姓便如薪柴,使得烈火熊熊。
郭寧辦公的正廳墻上,掛著一副山東東西兩路的輿圖。此時輿圖上的三千里山河、諸多軍州,幾乎全都涂上了代表紅襖軍的紅色,此外只剩下寥寥幾處和郭寧所控制的三州了。
這個局面,郭寧的不少部屬都看在眼里,難免有些不甘。有人總覺得是郭寧打退了蒙古軍,卻被楊安兒撈取了好處。
近來又聽說,楊安兒有意改元建國,以帝號統領山東。這個消息,愈發使人不滿。
尤其是那些在河北塘泊間就跟隨郭寧的老部下們,他們曾親耳聽得郭寧在饋軍河營地里說,要去往山東立足,而使楊安兒等人為王前驅。卻不曾想,是這么個前驅法?
如果楊安兒前驅出個皇帝稱號來了,又真的以此稱號統領了整個山東……郭寧來山東,圖的是什么?
將士們難免有些情緒,難免私下里議論,也有人嘴上不說,行動上卻殺氣騰騰,好像殺一個朝廷命官便如殺雞。
郭寧對此,倒并不介意。
私底下議論議論,也是好事。近來定海軍規模擴充,投入了不少新鮮血液。他們或者為了保命,或者為了俸祿,或者為了自家的野心,但無論如何,首先得知道郭寧的目標是什么。
郭寧對此,從來都沒有掩飾過。
但是,想要達到目標,一定不能急躁。
軍國大事不是空中樓閣,只顧著往高處去,根基不穩,隨時會出事。郭寧隱約記得,自古以來改朝換代,常有這樣的馬前卒,聲勢再大,一旦受挫便分崩離析,徒為后世所嘆。
而定海軍的路數,與紅襖軍是完全不一樣的。
終究大金是要倒的,郭寧有的是厚植根基的耐心和信心。而定海軍的大敵終究是蒙古,郭寧比任何人都知道蒙古戰爭機器全力開啟之后的可怕,所以也不會因為一次小勝而有半點僥幸。
自從戰退蒙古軍以后,定海軍對地方的掌控愈來愈嚴密,能調動的人力物力也愈來愈多,由此,各方面的建設也愈來愈快地見到了成效,一個穩固可靠的政權,漸顯雛形。
在政治上,用移剌楚材出面,招募各地不得志的文人,并摻雜以完全輸誠的本地人士、以及從直沽寨諸多商號中抽調出來的識字伙計,著手因循舊例,兼以現實所需,設置部門,構建文官體系。
比如節度判官和觀察判官兩個職位,本來分頭管控兵、刑、工、吏、戶、禮案事,這幾日里郭寧將這些事務統合到一處,落在政務司的下屬,又新設了農政、水利、軍械匠作、馬政等署,調入精干人手,專門處置當前急務。另外籌建中的,還有鹽、酒等署。那是滾滾財源,被移剌楚材寄予厚望。
新設的官署,也能起到檢驗人才的作用。比如負責農政水利的吳褚和張圣之兩人,俱都出眾。兩人都是山東本地人士,吳褚原來是掖縣城里的教書先生,張圣之則是跟著張榮,在黌塘嶺落腳的。
這會兒他兩人正坐在正廳下首,為郭寧分擔一些零散案牘事務。
在經濟上,定海軍從地方強豪手里、從蒙古軍手里勒索來的物資,足以支撐相當時間。故而郭寧有充足的底氣繼續推進軍戶屯田,并以不斷涌入萊州境內的流民、難民補充蔭戶的數量。
近來天氣寒冷,土地都凍上了,沒法再開墾。不過,只看落雪下霜前的成果,明年定海軍府直接控制良田數十萬乃至百萬畝,易如反掌。
這個過程中,在賦稅上的優待減免是必須的,但郭寧也始終保持著與中都直沽寨那邊的往來。他做好了準備,待到百姓們漸漸恢復經濟基礎,便適當地開展商業,一來繁茂地方,二來如有必要,也能聚斂財富,以供軍需。
在軍事上,原有的八個指揮使司和新編的四個鈐轄司都在充實,尤其是原本規模受限的輕重騎兵,數量大大增加了。
郭寧打算在適當的時間里,把部隊再行重整,形成囊括登、萊、寧海三州的軍事體系,并在十二個指揮使司和鈐轄司里,分出一線的精銳部隊和二線的地方鎮防軍。
在這個過程中,一些不再適合沖殺在一線、或受傷難以康復的老弱殘卒,可以調到地方鎮防軍,主要精力擺在治安和編訓新兵,甚至可以調到各州各縣的錄事司,徐瑨對此極其歡迎。
當然還有一些經驗極其豐富、可堪為士卒表率的有功老卒,已經提前被郭寧授予了“軍士長”的榮譽稱號。他們或者去軍校任職,或者在軍隊里繼續服役,總有發揮其才能的地方,也都按照軍官的標準,得到更多的田地。
依托軍政、經濟等方面的建設,定海軍雖只控制三州,郭寧卻有十足的信心,以之壓倒敵人的三十州。他所需要的,便是盡快在這三州完成自家的體系,進而獲得不斷復制的可能。
所以說,一切都不用急。
某種角度來看,楊安兒的聲勢煊赫,便如東北那邊耶律留哥的聲勢煊赫。每一個大反賊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果,都緣于其身后站著心機深沉的地方實力派,以反賊為藉口,便于自家慢慢經營呢。
郭寧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他拿起筆,又順手抄了張大紙,潑墨揮毫。
他的字依然不好看。但因為地位高了,近來偶爾有人拍馬屁,說節帥的書法氣勢雄渾灑脫自如。其實所謂揮灑自如,便是運筆沒什么規矩,郭寧又不是傻子,哪會不明白。
好在大字頗能掩蓋書法上的缺漏,郭寧一氣呵成,落下六個字:“高筑墻,廣積糧。”
“這字怎么樣?”郭寧持筆在手,看了看。
徐瑨畢竟是老朋友了,不必昧著良心說話,只哈哈一笑。
郭寧拿著大紙遞給徐瑨:“烏古論榮祖的事,你繼續盯著便可,有什么動向,及時稟報。這張紙,你拿去給當日塘泊里廝混的老兄弟們看看,就說是我最近的習作。”
徐瑨明白了郭寧的意思,雙手捧著字紙,躬身行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