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愷和他的船、他的水手們,已經和追兵糾纏了五六天了。
當年章家敗落的時候,水手星散,船隊也落入無數虎狼之口,留在章愷手里了,只有這么一艘一千料的小船。這艘船不是標準的福船,當年建造的時候,因為有刺桐那邊的大食工匠幫忙,所以形制不是方平如木斛那般,而稍稍狹長輕快。
比起傳統的福船,這種船不夠堅固,也難抗風浪,載貨還少。當日瓜分船隊的幾家這才留它下來,給了章家的后人,對外說起,倒還顯得仁慈寬厚。
章愷是個膽子大的,這幾年來偏偏就用這艘小船往來宋金兩國。他不敢插手大宗貨品,主要做些甘草、陳皮、生姜的生意,倒也能混個小康。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一趟海路闖過去,接著就能往明州的船廠,定制一艘新船了。
可惜這一趟,一點也不順利。
聽說,因為金國國都和大片疆土都遭北方黑韃燒殺擄掠的緣故,這一趟金國的商賈們,必然需要巨量的物資,由此給宋國海商們帶來巨額的利潤。
但金國的商賈們又不是傻的,難道會任由宋國海商們敲骨吸髓?此番他們的應對,便是依托著金國定海軍節度使的名頭,一再要求宋國海商們選出夠資格的首腦人物到萊州三山港,當面鑼對面鼓地商議好物資的價格、數量,免得到時候生出沖突。
這主意倒也不差。
自古以來,海上都是化外之地,是膽大兇惡之人才敢于攫取利益的地方。海商之間,也從來都是各自為政,彼此競爭。哪怕首領人物坐在明州、越州乃至臨安府的酒樓上杯觥交錯,腳踏上船板的一刻,依然隨時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可彼此斗了許多多年,生意始終是這么點生意,也不見得哪一年能賺得格外多些。
去年以來大金的局面丕變,眾人都覺得,終于到了大發橫財的時候。那么在大發橫財之前,稍稍捋一捋同伴的數量,資格,進而能把這注橫財留在有實力的巨商手里,此乃自然之理也。
從三月中旬起,宋國海商之間的火并就連綿不斷,甚至到了萊州三山港,廝殺依然不停。
章愷估計,應該是自己前幾日和那定海軍的節度判官移剌楚材走得近了些,引起了他人嫉恨,所以到了兩方正式會談的前一夜,便有人夤夜趕來,意圖燒船殺人。
章愷手下的船夫們,都是隨著章家兩代人行商、經驗豐富的老手,一看情況不對,立即起錨逃亡。大海茫茫,一走了之自是最好,可恨那敵方竟不收手,還遣了兩艘滿載兇惡水賊的快船追擊。
章愷的船比尋常福船敏捷些,但畢竟比不得那種用來殺人越貨的快船,兩邊一逃一追,從萊州西面的渤海,一直糾纏到萊州東面的少海。章愷的運氣也差了些,前日里竟被少海西面的潮水推進了沾水水道。
這下可就成了甕中捉鱉,章愷一路北逃,追兵一路緊追不舍,隨著航道越來越窄,船只之間的距離也就越來越近。
到此時,三艘船緊緊貼在了一處。
前幾日在海上,兩邊也曾靠攏過,章愷的船上,有好幾處被火焚燒的痕跡,還有大檣前頭、用來助長風力的利蓬和野狐帆也破破爛爛,便是遭追兵襲擊所致。但海面開闊,風向和潮涌方向也多變,只要鼓足勁頭堅持一陣,風向和水文有所變動,己方就有脫身的可能。
這會兒卻脫不了身了。
完了。
身著破衣爛衫而面目兇悍的海匪,正不斷從船舷翻上來,有人大吼道:“你們自家觸怒了史三爺,便該知道遲早有這一天!黃泉路上,就別抱怨了!”
章愷在十余名水手的簇擁下,站在船身后方形如房舍的疥屋前。打算拼死一搏。聽了這喊話,他苦笑幾聲,想要嚷幾句回應。
到這時候,放狠話沒什么意思。終歸得罪史三爺的,是姓章的一門上下,不是無關的水手。不如問問他們,我章子和當場自盡,能不能換得別人一條生路?
剛提氣,身旁的老船頭便猛拉了章愷一把。
“別亂想!”身子佝僂的老船頭握緊了短刀,難得地挺起了身,向眾人吼道:“跟他們拼了!”
下個瞬間,兩邊俱都發喊,鮮血迸濺,斷臂橫飛。
狹窄的甲板上,數十人用身體互相沖撞,用刀和匕首互相廝殺。他們所踏步的船板,只在幾個呼吸里,就被鮮血浸潤得濕滑,以至于接連有廝殺之人失足滾倒。
章愷不是武人,沒有親身體驗如此慘烈廝殺的經驗,一時間身在刀光和血光之下,竟有些發愣。
老船頭再次猛拉章愷。他壓低了嗓音,急促地道:“郎君快回疥屋去!從后頭的窗戶跳河走!快!”
疥屋是個大的艙室,底下歸水手們居住,上頭是章愷的居所。從后面的窗戶出去,是兩個副舵的位置,再跨出一步,就能跳進沾水里了。
章愷握著刀的手有些發顫,他的聲音也有些發顫:“可是,我,我……”
“快走!”老船頭把章愷用力向后推。
章愷踉蹌后退的時候,便看著一名海匪持著長刀逼近。他把長刀用力刺進老船頭的右側脖子,然后切開咽喉,一直劃到肩胛骨的位置。鮮血飛涌而出,噴濺到章愷的臉上,噴濺到兩側仍在迎敵的水手肩背上。
老船頭的身軀慢慢軟倒,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章愷,嘴還在開闔著,像要說什么。
在章愷右側,背后沾滿滾熱鮮血的那個壯碩水手,便是老船頭的兒子。章愷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當他是自家兄長看。
壯碩水手還渾然不知父親的死,正怒吼著抱緊船櫓橫掃,把幾名試圖逼近的海匪趕開。
然而船櫓太重了,揮舞起來很是不便,在他用足力氣,第二次揮舞的瞬間,不知哪里飛來一把手斧,狠狠將他的右臂砍斷,只留下薄薄一層皮肉相連。
伴隨著鮮血狂涌,老船頭的兒子狂叫一聲,身形散亂。隨即便有海匪縱身向前,一刀切開了他的肚腹。
就在章愷的眼前,他連連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另一面的船舷,然后身體開始抽搐。在他后退的路線上,腸子和臟器流淌了一地。
章愷實在沒法忍受這樣的情形,他覺得雙腳都軟了,他根本沒有辦法移動,沒有辦法逃!
今日怕是死期到了,那就死吧!死吧!
章愷覺得自己的身體和情緒,都完全失控,唯一還在控制的,便是自家的嗓子。于是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出大吼,然后把短刀握在手里,開始猛烈地亂舞亂揮。
他身旁已經沒幾個掩護的水手了,而海匪們聚集得越來越多。海匪們看著他的絕望表現,看著他破綻百出的動作,好像都在笑。
章愷看著他們每個人,看著他們一張張猙獰的臉。
他忽然注意到,有個站在船舷上的海匪,原本大笑的面龐,一下子變得痛苦扭曲。
有個閃著銀光的鐵鉤子,橫向扎進了海匪的小腿,將他的小腿整個穿透,鮮血從兩側傷口滋滋地噴涌。那海匪長大了嘴,待要驚呼,鐵鉤向后猛拽,于是海匪瞬間失去了平衡,雙手揮舞著,落到船舷后頭去了。
他的身體約莫砸中了快船的船板,發出咚的一聲,然后是好幾聲瀕死的悶哼。
轉眼間,那鐵鉤又一次出現。這次勾住了船舷,鉤子上的血,便順著船舷上木板的縫隙流淌下來。
一個頭發花白的軍卒,從船舷邊上露出腦袋,左右看看。
原來那鐵鉤便綁在軍卒的左臂上,用來攀爬船只時固定身體,倒是很方便。
章愷停止揮動短刀,愣愣地往那軍卒出現的方向看看。許多海匪們也覺得,哪里不對勁,紛紛回頭去看。
那軍卒全沒把那么多視線當回事。他也轉過頭,看看船舷以外,然后不耐煩地喊道:“狗日的倒是上啊,該你們殺人的時候,難道要老子請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