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慶山奴的繡衣近侍挺直身體,哈哈一笑。
郭寧是個大個子,慶山奴的個子與郭寧差不多,而相貌比郭寧俊美許多。
此時郭寧大喇喇坐在他面前,好像全不把天使身份當回事,開口便是玩笑……放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如此對待皇帝的使節,這都是十足的大不敬。可慶山奴也不發怒,依然一副客客氣氣模樣。
他再度行了一禮:“正是,正是。宣撫使平定登、萊,擊退蒙古軍,功勛赫赫,天下咸知,朝廷這會兒才給宣撫使加官進位,其實已經慢了……哈哈,好教郭宣使得知,如今你的頭銜,已經成了定海軍節度使兼萊州管內觀察使,山東東路宣撫使了。另外,官階也升到儀同三司!今后,宣撫使你,就是大金朝的從一品重臣、山東地界第一號的大員啦!”
說到這里,他看看郭寧的臉色,又嘆氣道:“唉,近來朝廷多故,人心危疑,又因徒單丞相病逝,政體難免怠弛。其實皇帝早已決定,但這個任命著實來得晚了,還望宣撫使體諒。”
堂堂天使,居然客氣到這種程度,郭寧倒也不便失禮,當下起身還禮,請他在山間的大石頭上落座,又讓傔從奉上茶水。
郭寧身處山東,靠著杜時升的打探,對中都人物并不陌生。
眼前這位提點近侍局的慶山奴,漢名喚作完顏承立,乃是近數月來中都大興府里炙手可熱的人物。
完顏珣即位之前,曾判永定軍、彰德軍,頗有自家班底。但他先前試圖入京與完顏綱合作,結果遭到郭寧的突襲,自家成了俘虜,親信部下也凋零極多。于是到他登基稱帝之后,大力引用近臣家奴監察百官,并授近侍局以重權。
這慶山奴,便是統軍使拐山之子,平章白撒之從弟,完顏氏內族的年輕新秀,本來是升王府的錄事。當日郭寧率部殺進中都,惡戰胡沙虎,城中一片擾攘,唯獨慶山奴反應極快,奔出城外拜謁尚在軍中的完顏珣,完顏珣因此大喜。
后來群臣在東華門外匯聚,郭寧引領眾臣拜見升王的時候,便是慶山奴站在車駕之旁擔任侍從。
完顏珣即位以后,立即用慶山奴為西京副留守,權近侍局直長,又進官五階,賜錢五千貫。
自前年設西京行省以后,西京便成了左副元帥、西京留守抹捻盡忠的地盤,外人水潑不進。皇帝以慶山奴為西京副留守以后,為了解釋這個任命,還特意頒詔給慶山奴,直愣愣地道:“詔書上汝雖授此職,姑留侍朕,遇闕赴之,仍給汝副留守祿。此朕特恩,宜知悉也。”
自此以后數月,慶山奴的地位愈尊,權柄愈重,又他和近侍局副使惟弼、奉御惟康等人,儼然都成了內族的政治新星,而朝中皆視其為皇帝腳下狺狺狂吠的惡犬。
在徒單鎰逝世之后,近侍局的力量必定會再度膨脹,世人皆知,作為提點近侍局的慶山奴前途無量。
更不消說,他先后就任的副留守、武衛軍副都指揮使,便是從四品的官職,距離真正意義的朝廷大員,也只差一線了。
郭寧得知將有這樣一個人物來到山東,此前與部下們討論過數次,也猜測不透中都方面的意圖。所以,郭寧才將迎接天使的儀式放到了三山港……
此前那些迎接天使的文武官員,都是郭寧身邊的近臣,至于港口里的商人、漁夫,更不知道來者是誰。到這會兒,郭寧也不用誰人在他旁邊參贊,只自家會見。
他素來乾綱獨斷,想法更是干凈利落:這天使若是識相,那便談談,若不識相,一刀砍了扔進海里,回報中都說出了海難便是。難道中都那邊,還能隔著大海來追究責任,再生事端么?
結果,皇帝派了頭號親信渡海而來,劈面先砸了個從一品的職位。
真大方。
這時慶山奴還在熱情地言語,先說到山東東路宣撫司的下屬官員,全由郭寧保舉,朝廷自然照準,又說到此番隨船而來的,有從一品大員的全套儀仗,什么藤棒、骨朵,牙杖、簇馬、傘子、交椅、水罐等等,無不是氣派十足的。這會兒都可以搬運上來,請宣使看過。
郭寧欠身往山下看了看,果然見到慶山奴的手下們動作很快,已經搬著諸多箱籠,來到了三山下頭。還有人把箱籠打開了,開始往外拿去諸多金紫儀仗。
郭寧向隨侍身邊的趙決搖了搖頭。
趙決大步站到山崖旁邊,沖著山下發出一聲唿哨。
在山下警戒的侍從們立即上前,把慶山奴的手下逼到一處,然后把箱籠全都闔了起來。
“宣使,莫非有什么不妥?那些東西不急著看也無妨……”
此舉讓慶山奴稍稍吃驚,但他臉上依舊帶笑,又道:“對了,圣旨我隨身帶著,另外,宣撫使司的魚符、虎符,我也帶著!”
慶山奴探手往懷里摸索,而郭寧再次搖了搖頭。
他平靜地道:“我用不著那些。”
“宣使的意思是?”
“皇帝尚未即位的時候,我就和他打過交道。皇帝應該很清楚我郭寧是什么樣的人,我大約莫也明白,皇帝是怎么看我的。”
“宣使自然是大金皇帝的臂膀,是朝廷的柱石!皇帝常對我說,當日若不是郭宣使連番惡戰,誅除逆賊,哪有……”
慶山奴連忙反駁,才說了兩句,便遭郭寧似笑非笑地凝視。
兩邊都客客氣氣坐著,可慶山奴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后脖頸的寒毛都隱約豎了起來,心頭一陣發涼,當下再不敢繼續說下去。
場中安靜了一會兒,郭寧問道:“蒙古人快要退兵了,對么?”
慶山奴干笑了兩聲:“是。皇帝已經決意,與蒙古人和談。最多十日之內,就有結果。而蒙古軍的主力,已經開始越過居庸關北返了。”
“原來如此。”
所謂和談,無非是金國厚饋資財,再卑躬屈膝求饒吧。其實蒙古軍在金國境內駐留半年多,就算將士兇悍,也難免師老兵疲,按照郭寧的想法,就算朝廷死撐到底,蒙古軍十有八九也得退兵。
但中都朝廷決心這么做,自然有朝廷的理由。這理由也不難猜:蒙古人早一點退兵,中都方面就能早一點騰出手來,收拾各處局面,進而威懾那個控制著南京路富庶領地的南京留守了。徒單鎰既然死了,皇帝在這上頭,自然積極。
但朝廷與蒙古軍廝殺數月,內里早已窘迫,要收拾局面、拉攏人心,能靠的也就只剩下名器。
“除了我這個山東東路宣撫使,朝廷還有哪些任命?”
“嗯,好教宣使得知,此番朝廷任命的,有河東宣撫使胥鼎、河北宣撫使仆散安貞、遼東宣撫使蒲鮮萬奴、陜西宣撫使完顏弼、大名宣撫使烏古論慶壽、縉山宣撫使張柔,還有……”慶山奴又報了幾個郭寧不熟悉的名字:“一共是十位宣撫使!”
從一品的大員,往前半步就可以參知政事,和丞相同級的,一口氣任命了十個。
皇帝真是痛快。
只不過,怎么感覺大金的皇帝和楊安兒差不多,都是靠空頭許諾蒙人呢。
郭寧往后仰身,舒適地靠著石塊的弧度,垂著眼,瞥著慶山奴:“皇帝拿了個宣撫使的名頭給我,想要我做什么呢?”
慶山奴俯身向前:“皇帝希望,山東太平無事。”
“這倒有趣了,如今楊安兒造反,席卷山東,哪來的太平無事?紅襖軍擁兵數十萬,我縱然有心,一時也無力平定啊?”
慶山奴壓低嗓音:“不不,郭宣使……皇帝的意思是,現在的山東,就是太平無事。所以,宣使你什么也不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