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軍中,多的是血勇之士。郭寧在日常傳輸給士卒的理念,更總以勇勐敢斗為先,日常鄙薄異族的武力而傳頌歷代漢家兒郎的戰績。但宣傳中又有一個要點,便是“勇于公戰,怯于私斗”,決不允許自家將士為了私事相斗,若斗出死傷,更是重罪。
好在李霆和張阡兩個,一個潑皮,一個憊懶,經驗豐富了,反而有分寸,這會兒臉上各自受對方痛擊,一紅一青,倒也盡抵得過了,就連郭寧都不好多說什么。
當下郭寧大步穿過院落,直入廳堂。
整片堡壘都是原木和夯土搭建的,所謂廳堂,便是一座望樓的底座。
廳堂里,正有幾個士卒躲在門扉后頭,看著自家都將對付李霆,還有士卒蹬蹬地踏著樓梯,從望樓上奔下來,預備給張阡助威。
孰料郭寧大步而入。這些人先是一愣,待到認出郭寧相貌,個個屁滾尿流。
郭寧虛踢一腳,罵道:“別傻了,該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這陣子登來三州雖無戰事,日常的公務很多。官吏們固然忙碌,郭寧的生活更就公私不分,隨時會有需要他批閱核查的文書。所以他輕輕松松到遼東來,打著探訪地方的旗號,也是為了自家放松一下,踏青休閑。
卻不曾想,剛到遼東就得知,定海軍在遼東的商業負責人失蹤,而整個遼東大戰將至。
郭寧的軍府里頭,純粹的武將極多,而能兼通政治、經濟的甚少。李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郭寧對他寄予了期望,是想要大用的。現在李云失蹤了,莫說李霆暴跳如雷,郭寧也覺煩躁。
況且又有耶律留哥作亂,遼東戰事將起。真要是整個遼東亂成一鍋粥,郭寧的生意怎么辦?除了馬匹和毛皮,山東地界能有什么東西去給宋國的海商?這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眼下根本沒法估算后繼的影響會大到什么程度。
故而郭寧心煩意亂,這一聲呵斥也半真半假。
士卒們慌忙四散,有的朝望樓上奔,有的往廳堂外頭跑。
而當李霆和張阡兩個沒好氣地推開幾名士卒,進得廳堂,便見郭寧已然取了地圖出來,鋪在桉幾上,俯身細看。
廳堂里的光線不是很好,張阡返身回去,先把朝南的一排門扉都打開。而李霆站到郭寧身旁,一俯身,鼻血就噼啪滴到圖上,他忙用袖子捂著臉,只露出兩個眼睛瞪著。
這地圖很明顯是定海軍士卒和群牧所的吏員們聯手繪制的,很新。復州蓋州兩地畫得詳細,而再往北去,便只標注了著名的大城雄關。只有一條路線,兩側的圖樣甚多,繪出了諸多地形,邊上還有小字成行,注明一些較大的河流、山崗的走向,也有幾處文字多些,是提議某地應該繞路,某地須得立一小營,以做支應。
郭寧看了許久,沉聲問道:“這便是李云北上的線路?”
“是。”張阡道:“李云打算趁著夏秋兩季路好走的時候,貫通復州到上京會寧府的路線,所以此番北上沿途繪制地形。每隔兩日三日,他便分派人手攜帶地圖,輕騎奔回復州。這是我們按照李云的記錄,重新繪制的,圖上詳細之處,都是他沿途的記載。能確定李云的去向,也是因為兩方全程都有聯絡,我們并不至于心中無數。”
“每隔兩日三日,他就分派人手回來?”郭寧沉吟片刻,又問:“一共回來了幾撥人手?每次回來幾個人?”
“一共回來了三撥。或者兩人,或者三人,俱都輕騎快馬。另外,還會配一個本地的鄉導……事前說好了,鄉導若是得力,回來便有額外賞錢。”
“倒也周密……”郭寧頷首:“那幾位回來的部下,都問過么?沿途還順利么?另外,你派出去追蹤的輕騎,往來數百里,可曾遇見什么危險?”
張阡道:“前兩撥人手回來,只道沿途地廣人稀……除了偶爾遇見狼群,并無特別的危險。后一撥人手,還有我派遣追蹤的騎兵都說,沿途數次撞見蒲鮮萬奴麾下的哨騎。我們不欲露了形跡,故而策馬遠遠避開。”
郭寧皺起了眉頭。
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李霆忽然放下了袖管,他的鼻子腫著,血倒是止住了。
他指點著地圖,嗡聲嗡氣地問道:“這是蓋州,這是澄州,這是遼陽府,李云一行人沿著三州的東面道路行進,繞過了沉州,直接轉入遼陽府,然后經過照散城的遺址,沿著晦發川北上。之所以選擇這個路線,是為了避開契丹人的巡哨騎兵,對么?”
“李云出發的時候,并沒有傳來耶律留哥起兵的消息,不過,此人畢竟是蒙古人在后支撐的反賊,與我們不是一路,所以,我們沒想著和他們打交道。”張阡看了看郭寧的神色:“若非婆速路那邊的野女真勢力太強,我們其實是想繞得更遠些……”
“那么,契丹人的騎兵呢?究竟有沒有見到過契丹人的騎兵?”郭寧問道。
張阡茫然:“什么?”
李霆勐然伸出手,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距離:“李云出發的時候,并不知道契丹人起兵,所以行動的路線距廣寧府一二百里,就足夠安全了。可是,當他到了半路上,耶律留哥已然攻向咸平府,對么?那耶律留哥是蒙古人支持起來的,聽說麾下還有上千的蒙古騎兵以供驅策……那么,他起兵之后,哪有不派遣斥候遠哨的道理?李云這一路上,竟一個也沒見到?”
張阡的臉色有些變了,他喃喃道:“那耶律留哥統領精銳大軍,直往東北面的咸平府去了,或許……”
李霆隨手抓了支炭筆,在圖上重重寫劃:“耶律留哥身在遼海通道,四面皆敵,就算出兵攻殺,也沒有不顧本據的道理。何況,咸平府在東北,蓋州復州卻在東南,而紇石烈桓端和溫迪罕青狗兩個,都掌握有相當的兵力。我若是耶律留哥,就算沖到了咸平府,一個眼睛還會留在廣寧,盯著四周的金軍動向,尤其是復州和蓋州。”
李霆手按地圖,掃視著郭寧和張阡:
“耶律留哥就這么不管不顧?他的北面,西面,不干我屁事。可就在對著復州的東南方向,包括李云所經過的澄州、遼陽一線……契丹人不但不放一支兵馬預備,就連該有的哨騎眼線,都不布設?”
說到這里,他咬牙切齒,把炭筆一扔:“這不正常!”
張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或許,是契丹哨騎被蒲鮮萬奴的騎兵隔絕在外?”
“不可能。”郭寧搖頭。
他自己便是騎兵廝殺的大行家,深知在廣闊地域中小股騎兵廝殺追逐的要訣。兩方彼此廝殺的難度是一回事,要做到遮蔽戰場,阻斷對方騎兵的出現,這對兵力的要求,指揮的要求,增加了何止十倍?
“蒲鮮萬奴若有這樣的力量,還急著求援做甚?他既然到處求援,就證明己方處于劣勢,所以……”
郭寧說到這里,頓時醒悟。
他一拍桉幾,倒抽一口冷氣:“恐怕……不止我們的人沒見到過契丹騎兵,紇石烈桓端也沒見到。任何人都沒見到過耶律留哥的兵馬,因為耶律留哥壓根就沒調動他的兵馬。從頭到尾,向復州這邊連連告急,說耶律留哥起兵造反的人,就只有一個。”
郭寧說到這里,李霆也反應了過來,當下額頭青筋直冒:“是蒲鮮萬奴!怪不得他要抓住李云等人,那是因為李云等人沿途所經,沒見過半個契丹人。無論李云抵達復州還是上京會寧府那邊,只要說一說沿途所見,他人就能明白,根本沒有契丹人起兵的事……此時起兵的人,是蒲鮮萬奴自己!這老小子造反啦!”
郭寧點頭:“紇石烈桓端派去咸平府支援的,是哪一將所部?”
張阡答道:“千戶兀顏缽轄所部。這是復州的一支精兵,裝備和訓練水平都高。”
“他們完了。”
郭寧下了斷言,隨即轉向李霆:“蒲鮮萬奴攔截李云等人,是為了防止他造反的消息外泄,影響他引誘遼東各部金軍主力支援,然后伺機殲滅的圖謀。想來,他不至于傷了李云一行的性命。”
李霆死死盯著地圖上代表咸平府的標識:“難說。”
“怎么講?”
“蒲鮮萬奴是遼東宣撫使,是東北內地實力最強的地方官員,他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整個遼東都要亂了。我不信蒙古人會干看著……蒙古人遲早會插手的,咸平府那邊,遲早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