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鮮萬奴總以知己知彼自詡,仿佛能視遼東群雄舉措,一如掌上觀紋。不得不說,他確有這份底氣。
數年來,東北內地外有重壓,內亂頻仍,但朝廷軍事上,政治上,都迫切地需要此地鞏固下來,成為對抗蒙古軍的一翼。而蒲鮮萬奴所在的咸平府,就抵在與蒙古勢力對抗的最前端。
唇亡齒寒的道理,世人皆知。所以,無論蒲鮮萬奴此前行事多么肆無忌憚,但他確實地實力最強,地位最高,各地方勢力便大多退讓。但是,這幾日以后,局勢就不同了。
東北各處勢力遣來支援的兵馬,將被他一舉鯨吞之后,充實自身。而蒲鮮萬奴一直隱藏的立場,將在這幾日完全揭開。立場一旦明確,就再沒了渾水摸魚的可能,也沒了轉圜的余地。
蒲鮮萬奴忽然有些緊張。
很多事,沒發生之前盤算千遍萬遍,都覺得容易,可真要發生了,巨大的壓力能把一個人活活地壓垮。
在今日之前,他明里代表大金朝廷,統領遼東的軍政,就算有人心里不服,明面上沒法與他對抗。而暗里,他憑著數百里之地,數萬軍馬,把自己當作奇貨可居,吊著蒙古人的胃口。
可今日之后呢?
在蒲鮮萬奴眼前,從東北到西南一線,不止上京路和東京路,還有廣闊的蒲與路、胡里改路、速頻路、曷懶路上無數的部落需要壓服。而在成功之前,他們全都是敵人。
在他背后,則是虎狼一般的蒙古人,對了,還有雖然無能,卻總想著當條好狗的契丹人。
我蒲鮮萬奴,真能施展拳腳,在大金和蒙古的夾縫之間另開一片天地么?我已經是遼東宣撫使了,在大金的富貴可期,入朝拜相封王也不是沒有可能,真要為了再進一步,冒這么大的風險么?
他轉回頭,又仔細推演了一遍計劃,再度下了決心。
只差一步了!
停不下來了!
已經領兵到了韓州,箭在弦上,不能猶豫了。完顏鐵哥已經完了,紇石烈桓端的兵力,也被完全吞了,遼海以東,還能夠對抗咸平府的,只差眼前即將到來的上京路兵馬。
這一整套的精妙計劃,是蒲鮮萬奴謀劃許久的結果,這一步成功之后,他手中就憑空多了近萬人的精銳老卒。
蒲鮮萬奴本身在咸平府,有久經沙場的精兵兩萬余人。他自信憑他的手段,只要十天十幾天,就能完全整編消化這近萬老卒,進而旗幟一舉,大肆擴軍,有三萬精銳為骨干,足以組織起強大無匹的軍隊。
席卷遼東絕不是問題,就連高麗那邊也不能放過!
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
當此亂世,大丈夫當爭雄天下,豈能隨波逐流,而被昏聵的朝廷所限,最后埋沒了自家才能,一輩子做個人下之人呢?
他翻身上馬,看看自己右方,遠處青色的締母嶺上,起伏山巒如滾滾波濤一般;再看看左方,韓州臨津縣所在的這片平原上,一萬多的人馬自東南向西北排開,旌旗招展,如云蔽日。
他轉回頭,看看簇擁在自己身后的許多義子、部將、詳穩、節度。這些人都是他的親信,他的眼神從一張張熱烈的面龐掃過,沉聲喝問:“上京路的兵馬到哪里了?”
先前那個布置掩殺復州將校的軍官,依然閃身出列:“探馬來報,上京步騎萬人,距此十里。”
這回答,和先前迎接復州兵馬時很像。蒲鮮萬奴覺得是個好兆頭,便滿意地點頭:“我們的準備呢?”
軍官沉聲道:“萬無一失。”
“好,好。”
這萬無一失四字,還是上回說過的,蒲鮮萬奴覺得兆頭愈發好了。他想了想,又道:“快點解決了,就收兵回咸平府去。縱然圖謀大事,也得先把本據穩住,后頭還有許多事要辦!”
軍官應是。
蒲鮮萬奴正待再吩咐幾句,忽然聽得軍陣后方有蹄聲驟起,分明是信使催馬狂奔而來,后隊軍卒分分避讓,如波分浪裂。
左右幾名部將俱都驚疑。
蒲鮮萬奴全然不以為意,笑道:“多半是咸平城里,幾個復州老卒鬧事。看來還得再殺一批刺頭,殺得多些,就能……”
說到這里,卻見那奔來的信使,臉上表情古怪。
蒲鮮萬奴矜持問道:“怎么了?”
那信使跳下馬,磕了個頭:“宣使,復州方向又有一撥兵馬,急往咸平府去了。”
蒲鮮萬奴一愣。
過了半晌,他放緩語氣,一字一頓地道:“你是說,復州方向出動了兵馬?他們是來和我們廝殺的嗎?是我們哪里露出了破綻?”
“不,不,宣使,不是的。”
信使一迭連聲道:“復州來的兵馬有兩千多人,騎兵不少。帶隊的,乃是復州都統紇石烈桓端本人。我方有個精細哨騎頭目特意當面詢問來意,那紇石烈桓端說道,咸平府遭契丹人威脅,事關重大,所以他盡起復州之兵,前來增援。宣使,他們行軍速度甚快,我出發時,他們已經過了遼陽,這會兒說不定快過貴德州了。”
“這……”
若契丹人真的打到了咸平府,紇石烈桓端如此仗義,二度來援,蒲鮮萬奴大概會感動到潸然淚下,當場交換信物,與他結為永世不渝的異姓兄弟。
可問題是,契丹人沒動啊。
契丹人起兵的消息,是我蒲鮮萬奴散布的假消息。而我藉著這個消息,已經拿下了復州的一撥援軍,正出兵韓州,預備了萬全的計策來拿下上京路的援軍……
紇石烈老兄,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我的事樁樁順利,不用你來救援!
你不過是個小小復州都統,遣出了一撥援軍,便可算仁至義盡了,自個兒老老實實呆在復州不好么?大不了,我兵臨城下時饒你一命。
可你何至于那么積極?我大金國,又何時有了如此守望相助的風氣,有了如此急公好義的將軍?你這么一來,我反倒措手不及,很是難辦啊!
蒲鮮萬奴驚疑不定,忍不住喃喃問道:“復州哪里又有兩千多人了?紇石烈桓端是把能跑能走的野女真全帶上了嗎?契丹人離復州也不遠啊,他就不擔心自家的老巢?嘿,他是拼著不要復州,也要救援咸平府嗎?他這么高風亮節的嗎?他這么厚愛于我的嗎?”
左右眾將哪里能回答他,俱都默然。
蒲鮮萬奴又怒:“留守咸平府的蒲鮮按出,為什么不阻住紇石烈桓端?我不是給了他調兵的金牌嗎?他聰明一點,調幾撥騎兵攔路,不就沒事了?”
眾將面面相覷,依舊默然。
蒲鮮萬奴自家一想,便知道這辦法沒用。
他有自立的計劃沒錯,但這計劃到目前為止,仍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機密。真正參與其中,完整了解內情的,無非他的本部驍銳和親信的義子、部將若干。
此前身在咸平府的蒙古使者只有數十人,并不曾四處游走。而他坐視完顏鐵哥身死、并殺死復州千戶兀顏缽轄,也都用了救援不及,或者懲處犯法軍官之類的借口。
所以,他的雄心只要一天沒有公開,他的計劃只要一天沒有宣布,對底下的普通士卒而言,蒲鮮萬奴就依然是大金國的遼東宣撫使,是各地金軍將領的上司或同僚;而蒲鮮萬奴的部下們,也依然是大金國的官軍,是各地金軍的同袍伙伴。
既然雙方還是同袍的關系,復州那邊滿懷善意地調兵來支援,還是都統親自領兵,己方怎么攔?難道調出刀斧手砍死幾個敢往前的,就此向紇石烈桓端方面解釋說,咱們的宣撫使要造反啦,你這廝別白忙了,大家從此就是敵人?
拔刀砍人的事,不是不能做,以前明里暗里做過好多次了,否則蒲鮮萬奴也不會這么快就聚攏龐大勢力。可公然宣布造反,不行。不得蒲鮮萬奴的確認,不是在蒲鮮萬奴親自坐鎮的情況下,肯定不能這么做。
這一來,確實就沒法攔住這支“援軍”了。
于是,紇石烈桓端帶著復州的第二撥兵馬,滿懷善意地徑直往咸平府去。
這會兒正是天氣燥熱的時候,想到一支“援軍”就這么迫近自家本據,蒲鮮萬奴心頭一陣發急,忍不住伸手把戎袍前襟略微扯開,饒是如此,依然滿頭大汗。
“荒唐!這實在是荒唐至極!”
他連聲怒罵,也不知是在罵紇石烈桓端,還是在罵這古怪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