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來三州的定海軍大舉調動,使臣傳檄奔走。
而同一時間,與來州隔開一條膠水的昌邑縣里,也有快馬精騎,不斷夤夜奔出。
昌邑縣在古時喚作都昌。《晏子春秋》里說,齊景公封晏子以都昌,辭而不受,指的就是這個地方。漢末的北海相孔融被黃巾賊管亥圍于都昌,先主劉備救卻之。如今昌邑縣城南五里有大營城,北五里有小營城,相傳就是孔融與黃巾相拒處。
此前山東兩分,昌邑縣是紅襖軍控制的地盤,但因為從昌邑以西,到濰州、益都府、濱州一線,都是李全的地盤,而李全對郭寧又實在忌憚之極,所以他早就收縮兵力,以當日完顏撒剌在丹水一線修筑的軍堡為東線。
于是昌邑縣城就成了兩不管的地帶。城東的東京埠、青石埠、城南的霍侯山、峽山等地,因為地勢崎區多險,又成了某些來歷不明的人物盤踞之所。
負責來州西面防務的郭仲元,曾數次遣兵征討,但這些人物便如蒼蠅,驅之又來,反復數次以后,只得暫時作罷。
而到了這一日,當定海軍大舉集結調度,并有規模龐大的軍隊向西進發的時候,這山間詭秘之人終于棄了躲藏的據點,星夜兼程地奔逃。
這批人數量不過十余,但都配有擅于長途奔馳的良馬,而且全都是一人兩馬。
當他們加鞭飛奔,后頭進入昌邑境內的定海軍縱然派了輕騎追趕,也及不上他們的速度。
馬蹄奔騰踐踏,越過開始泛黃的原野,踏過即將收獲的田園。騎士們個個都是精選出的馬上好手,只用了一日,就接連泅渡過通向大海的白浪水、丹水和洱水。
到黃昏時分,他們出現在益都東面的秬米寨,胯下的坐騎已經兩腿搖擺,直冒汗水。
益都周邊,已經是李全所控制的核心區域,而就在秬米寨里,竟有人出寨查驗了一行人的身份,然后牽來了替換的乘馬。
騎士們并沒有在此休息,他們在換馬的間歇,草草吃些干料,喝飽了水,然后換上新牽來的馬,繼續加鞭疾馳。
他們一路向西,越過金嶺鎮,到鄒平折而向北,到了齊東鎮以西的夾河巡司故址,依然是通過李全控制的渡口,乘舟渡過北清河。
騎士們繼續奔走,沿途越過河流泛濫形成的洼地湖泊,越過被蒙古軍燒殺之后留下的一片片白地,全程數日數夜,幾乎馬不停蹄。
一直到了景州地界,他們沿著窿然峭立的古黃河廢堤奔行一陣,進入寧津縣沿河設置的軍堡里頭。
在這里他們第二次換了馬,留下了幾名體力上無論如何不能堅持的同伴,當日到達了御河畔的重鎮,景州東光縣城。
此地不止是景州的治所,同時也是景州漕運司的駐地,掌景州地區河倉漕運,轄六河倉,擔負著由河南向中都發送稅糧的任務。
而河北宣撫使仆散安貞,現下就率部駐在這里。
河北東路的政治軍事中心,本來是在更北面隔著獻州的河間府,河北東路的兵馬都總管府、轉運司、河北大名路按察司和瀛海軍節度使等疊床架屋的高官重將都駐在那里。
但去年蒙古軍南下的時候,河間府首當其沖,被蒙古軍的勐烈襲擊。當時負責防務的按察使高錫又不知兵,于是河間府立時陷落,舉凡城池、村落、良田乃至水利設施等,都被摧毀。
因為這個緣故,仆散安貞出任河北宣撫使以后,數次輾轉移動駐地。
當日中都事變,仆散安貞身為拱衛直都指揮使,卻全程束手旁觀,仿佛并無出眾的才能。這是因為他和他的父親仆散揆,乃是早年與章宗皇帝政治斗爭失敗,以至身死的鄭王永蹈一系,對這種完顏氏皇族的內訌,實在是深惡痛絕,刻意避開。
后來他以拱衛直下屬威捷軍的力量與徒單鎰合作,在徒單鎰狼狽奔走的時候加以掩護,由此成為中都事變中,投入極少而獲得極多的得益者之一。
郭寧拉著率大軍入中都的術虎高琪,介紹中都有力文武的時候,仆散安貞也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
仆散安貞是將門之后,父、祖都以軍功做到過宰執,所以在中都控制著相當的政治力量。當他出為宣撫使,所到之處,又能安集百姓,勸課農桑,短短數月間,還以種種手段收服地方流賊,擇羸弱者放歸田里,而使強壯善斗者補兵。
今年夏天以后,仆散安貞一直駐在景州。
皆因河北殘破,一時難以恢復舊觀,更不消說成為中都的大后方了。中都所需的天量物資,或者來自山東海上,或者來自御河漕船轉運的中原、河東諸倉。景州為御河漕運的中心,其地位自然直線上升,而其本身,又是河北路對抗南方紅襖賊的第一線。
故而仆散安貞這數月來,將景州視為河北頭等重地。他下了很大的功夫經營此地,不止將原有的城池加以修繕,而且依托黃河廢堤,設立了一系列堅固軍營。調集于此的兵力,也都是嚴整有序的精銳。
那隊騎士趕到景州的時候,黃昏剛過,城門已然閉鎖。他們在城下亮出符信和身份文書,城上值守軍校報上守城的重將仆散留家。
仆散留家親自登城認過了熟人,這才放下吊籃,將其中為首之人拉上城頭。
入城以后,自有人領著他,急往宣撫使府。
人剛進門,身材魁梧的仆散安貞就迎了出來。他穿著便服,兩手束著腰帶,腳下趿著皮靴,匆匆打量了一眼騎士,先道:“一路辛苦了!”
騎士尚未答話,他又問左右:“同來的伙伴們都安置好了么?”
左右一愣,還沒回答,他立即皺眉:“派人去好好照顧。吃的,用的,都從我這里拿好的,要有酒肉!”
左右慌忙出去,仆散安貞再轉回來,向那騎士沉聲問道:“可有什么消息?”
騎士跪地稟道:“一切皆如宣使所料,那郭寧出兵了。”
仆散安貞不禁拍手而笑。
笑了一陣,他扶起那騎士,拉著他從虎背熊腰的侍衛中間越過:“我叫人在書房備下酒菜,你且吃喝舒坦了,咱們慢慢細說。”
騎士受寵若驚,連聲應是。
仆散安貞陪著騎士喝了兩杯,仔仔細細盤問了一通,又從書房出外。他的心情顯然很是愉快,仰面看看天色,月華如水,映出他臉上泛著的紅光。
“這兩年來,昌州郭寧崛起自草莽,每戰必勝,遂能控制登來、遼海,形同割據。不過,這一趟他過于驕狂了!他不懂那些賊寇的心思,更不懂他們之所以為賊寇的道理!哈哈,他要吃大虧啦!”
喃喃說了兩句,仆散安貞揮手招來侍從首領:“那名死士的家卷,都養在府里了,對么?”
“是。不止去往來州之人,往東平、往益都等地辦事之人,家卷都養在府里了。咱們按照宣使的吩咐,優禮厚待,并不敢疏忽。”
“那就好。你去庫房一趟,按照先前我答應的銀錢布帛,額外點出一倍,不,點出兩倍,現在就送去,送到他們手上!”
“兩倍?”
仆散安貞是貴胃世家出身,素日里待部下的手面就很闊綽。這幾名去往山東行事的死士,屬于他這半年來加意招攬的特殊人才,待遇更是異常優厚。這會兒仆散安貞開口又把賞賜加了兩倍,侍從首領都驚了。
“嗯,就是兩倍!這些都是有大功之人,他們的家卷,值得厚待!”仆散安貞重重點頭:“你且代我頒賞,和她們說,明日我再登門拜望,感謝!”
侍從首領匆匆去了。
仆散安貞揪了揪胡須,忍不住又微笑,他環顧四周,抬高些嗓門說道:“那昌州郭六郎,中我的計啦。諸位且坐山觀虎斗,蓄養精力,稍后,都有立功受賞的機會!”
身周甲士們無不拜伏。
也有參謀文人不解問道:“宣使,那郭寧怎么就中計了?中計以后,又會如何?”
仆散安貞向他招手:“來來,我細細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