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之人驗看戰事,總以為某一場戰事的發展,都是主將苦思冥想,日夜綢繆推算的結果。其實大謬不然。
任何戰事一旦拉開帷幕,自主將以下,各級將校都要在最短時間內應對變化,做出決定,哪里容得慢慢推演?
能夠毫不遲疑地快速決斷,這本身,就是出色將領所必備的特長,非如此,便無法適應發展千頭萬緒,翻覆如電光火石的戰場。
便如眼下局面,仇會洛一看紅襖軍來勢,便知己方斷然攔截不住,當即揮刀喝令:“散開!放開道路!休要阻擋!”
待到眾人散到兩廂,他又傳令多多點起松明火把,人人哇哇亂喊,或者說郭節度的兵馬已經從諸城里頭出發,快要到戰場了,或者說李將軍的主力正在西面列陣截擊,或者說再往西道路橋梁皆斷,那四娘子楊妙真眼看不敵,已然跪地求降。
種種謠言,甚是荒唐,但紅襖軍既然氣沮而退,哪里能細細分辨?
就在短短里許道路上,紅襖軍的將校們連聲喝令,卻止不住士卒們奔走的腳步越來越快,隊列越來越亂,甚至還有人脫離隊伍,往野地奔逃。
而后頭李霆、高歆兩部騎兵奔馳喊殺的聲音,愈來愈近,儼然有了反敗為勝的架勢。
仇會洛心中甚是喜悅,對左右道:“告訴弟兄們,繼續叫嚷。”
說完,他帶著十數個親兵,往道路附近折返。
這時候,他們還都穿著紅襖軍的戎服,那是先前準備賺城所用。
定海軍上下,人人心氣極高,膽子也大。仇會洛為了救援李霆,不得不從諸城的城門口折返,放棄了奪城的機會,這會兒既然局勢有利,他不禁想著:“紅襖軍連敗兩陣,軍心愈發慌亂,或許,可以跟著楊妙真所部入城,看看能否里應外合。”
既有這個意圖,他便慢慢貼近道路,站在草叢里,打量著一隊隊匆匆撤退的紅襖軍,想挑幾個落單的、或者格外慌亂的紅襖軍士卒。一旦發現合適目標,他便會湊近去打個招呼,然后套幾句話,待到混個臉熟,正好以之為掩護。
不料就在他走到路邊的時候,忽有蹄聲大作,有支騎隊從濃霧中勐沖到眼前。
為首一名年老騎士高聲喝問:“你們是哪位將軍的部下?諸城那邊,情況如何?”
仇會洛身邊的一名親兵嚷得口滑,這會兒立即應道:“諸城已經丟了!那定海軍大隊人馬正從城里趕來!四娘子楊妙真所部盡數潰散!大家快逃啊!”
這串言語出口,仇會洛立知不好。
先前在道路兩側的暗處胡言亂語,那是無妨的,這會兒兩邊面對面站著,對面騎將喝問,你開口就是這么一串?你區區一個小卒,什么身份就知道這些了?這是眼看著己方大勝,昏頭了!把敵人都當傻子呢!
“快走!”仇會洛勐地伸出手,抓住那親兵的肩膀往后便扯。
但那喝問的紅襖軍老將已然怒極反笑:“原來便是爾等胡言亂語,壞我軍心!”
頓時間,騎隊紛紛沖上,黑夜,道旁,一片紛亂,數十人殺作一團。
仇會洛的親兵統領,乣軍出身的粘拔恩見敵騎瞬間近身,便單手持長矛,箭步向沖來的敵人投擲。
那紅襖軍騎士來不及避讓,隨手丟了長刀,雙手去勐抓槍桿,結果雙手抓在了鋒刃上頭。七寸長的鋒刃瞬間切斷他六根手指,隨即一下子刺中了他的胸口,深深貫入。
由于坐騎正朝前奔,那人帶著長槍向后便倒,慘叫著翻下馬去。
幾乎與此同時,另一紅襖軍騎士從旁邊沖出來,一刀砍斷了粘拔恩探出的臂膀。粘拔恩反手抓住斷臂的傷口處,踉蹌著往后退避,卻沒能注意旁邊情形。另一騎兵縱馬將他撞倒,馬蹄從他的胸腹間踏過,瞬間使他失去了生機。
踏倒粘拔恩的戰馬隨即顛仆嘶鳴,原來是被仇會洛用松明火把晃花了眼。馬匹騰踏間,騎士已遭仇會洛一把揪下地面。
那騎士后背著地,摔得眼冒金星,上下兩排牙齒更差點咬斷了舌頭,張嘴哇地吐了口血。
孰料他的長刀竟不脫手,還兜轉回來,要刺仇會洛的脖頸。
為了在紅襖軍士卒中廝混,仇會洛先前便作潰兵打扮,特地除去了身上甲胃,這一下若被刺中了,立即就要死。
剎那間,他顧不得拿取武器,直接用火把的尾端狂砸那騎士的面門。兩三下過后,那騎士眼珠被戳得爆綻流淌,鼻梁被打斷,滿嘴牙齒也被迸飛,粗若兒臂的火把從他大張的嘴里,一直扎進了咽喉。
仇會洛自家的面門則被火焰燎到,眉毛都燒禿了,還生出幾個大泡,更不消說眼前天旋地轉。
正待撐著地面站起,那暴怒的老將催馬趕到,挺槍就刺。
仇會洛還沒反應過來,先前那說錯話的親兵從后頭奔回,將自家主將向旁邊一推。仇會洛倒地的當口,老將手中的長槍從親兵前胸而入,立時戳透后背,又噗地一聲頂在身后地面。
親兵凄聲呼號,猶自伸手去抓那老將的戰馬韁繩。
老將翻手待要拔槍再刺,仇會洛從背后解下了一柄鐵骨朵,兜頭蓋臉砸在了他胯下戰馬的脖子上。
仇會洛的武藝甚是出眾,當年郭寧還向他學過鐵骨朵的用法。這一下砸落,噗噗悶響兩聲,馬匹的頸嵴便斷,馬頭一沉。
那老將竭力提韁,人卻隨著戰馬,一齊向前撅倒。
他在地上滾了兩滾,仇會洛大步趕上,揮動鐵骨朵就打。
眼看就要取了老將的性命,后頭又有數騎趕到。
為首騎士狂舞長槍亂刺,瞬間就在糾纏亂戰的人群中闖出一條血路。
“舅舅,舅舅,快上馬!”
騎士聲音甚是尖銳。她持槍橫掃,將仇會洛迫退兩步,隨即便有數人簇擁上來,將那老將扶上從馬,一熘煙地去了。
蹄聲隆隆響了數聲,騎隊撞開濃霧,又沒入了夜色。
仇會洛這時才想到,這老將定是紅襖軍的宿將劉全,而適才沖來的持槍騎士,便是楊妙真了。
可恨自家身邊兵力不足……若在此地抓住了兩人,豈不是擒賊擒王的大功?
可恨此戰距離全勝,只差這一步!
仇會洛嘆了口氣,待要吩咐身邊同伴幾句,忽然覺得頸側劇痛。
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摸,只摸到滿手溫熱的血液。還有更多鮮血,正從五指的縫隙間汩汩滲出。
是剛才那個被自己用火把砸死的敵人!他的刀竟然刺傷我了么?
仇會洛叫了一聲,探手掏摸傷處,指尖的觸感告訴他,應是有一截刀鋒斷在了肩胛和脖頸的連接處。待要去拔取刀鋒,一名親兵撲了上來,抱住仇會洛的手臂:“不能拔!不能拔!”
天曉得這截刀鋒扎中了什么關鍵?萬一刀鋒拔出,而有大血管破裂的話,接下去立即就要死!
仇會洛這時頭暈目眩,已然支撐不住。眼前天色雖黑,他的視野更是濃黑,只覺眼前人影都看不見,伸手不見五指。
他竭力打起精神,低聲吩咐道:“我沒事!你們去告訴李二郎,只靠這點騎兵不行!得把后頭步卒調上來,慢慢地……”
說到這里,他的氣息急促,陷入了昏沉。過了會兒,他隱約聽到李霆和高歆焦急而憤怒的聲音,連忙張了張嘴。但他旋即又沒了張嘴的力氣,腦袋傾斜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