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全閉眼咬牙的時候,又有好幾名他的親信絡繹折返。將校們認得,那幾人,都是李全手下口才便給,而且在河北金軍里頭有些人脈的。
每人折返回來,神色各不相同,但都附在李全耳邊,說了些什么。
李全的部下們都覺得,李全無論什么時候,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恰到好處地擴張己方勢力。于是,他們繼續在中軍帳里等著。
李全的心思卻有些亂。他自家清楚,自己并非那種天生英明之人。他只是在賭天下必將大亂,在所有人的底線不斷降低的大勢,而使自家得行事風格提前突破一點底線。
大金的威勢尚在,對地方的控制尚屬嚴密的時候,李全出格一點,發揮著自家的槍棒功夫和豪爽綠林作派。
待到大蒙古國崛起,蒙古軍如群狼入寇,李全再出格一點,主動以自家的武力穩定地方,同時憑借這支武力周旋在各家勢力之間。
而蒙古人退兵,定海軍虎視眈眈在側的時候,李全又出格一點,亮出自家紅襖軍一員的身份公然造反,從而藉著紅襖軍的威勢拿下山東北部的好幾個軍州。
說到底,這只是凋蟲小技。千載以降,史書上記錄了無數李全這樣的人,他們提前把握了亂世的脈搏,提前以無底線的手段應對有底線的敵人,自然無往而不利。
可是,當他們的敵人行事也無顧忌,他們又憑什么與之對抗呢?
便如當日,山東統軍使完顏撒剌悍然翻臉,只差一步就要了李全的性命,李全最終扳回局面,靠得不是自家才能,而是蒙古人的襲擊。
此時仆散安貞要和郭寧協商,出賣李全的利益,李全又能依靠誰來應對這局面?
紅襖軍作為一個整體,已經不復存在了,而蒙古人還遠在天邊。
女真人的高官個個都是狗東西,而那個身為漢兒的定海軍節度使,又在此前蒙古入寇的時候,結下過死仇。
怎么辦?
難不成,就真的順著仆散安貞,老老實實地交出地盤,只在濱州做土皇帝?
絕不可能。李全自家的野心不容許;濱州那邊的大豪尹昌不會樂意;李全麾下,那么多希望跟著他享受富貴的部下,也不會樂意。
李全可以斷定,從局促濱州的那一天開始,這些部下們就會陸陸續續地離心離德,一步步地脫離或者背叛。李全自家也是這樣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合則留,不合則去的事,他見得多了。
何況誰又能確定,濱州還能留在自己手里?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貴胃,一向都是貪婪的狼,他們今天吃得滿嘴鮮血,明天還會繼續來吃,一直吃到獵物只剩下腐臭的骨架。
怎么就到了這樣的地步?
此前李全向仆散安貞輸誠的時候,已經把道理說得透了。那郭寧是條惡虎,一定要不惜代價地壓制、最好提前除去,否則此人遲早會成為大金朝廷的大敵,那仆散安貞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全在與仆散安貞商議合作的時候,確實拿山東北部的軍州為誘餌。結果,仆散安貞一看那郭寧兇勐,真就只盯著幾個軍州的地盤了?他自家的大將,還有上千的甲士,都死在了郭寧手里!他就不在乎了?
這人好歹也是朝廷的宣撫使,一方軍政勢力的首領,竟然可以如此涼薄的嗎?
既然如此……
本來這仆散安貞,也不過是個被利用的工具罷了。你既不仁,也就別怪我狠辣!
一個大膽主意從李全的腦海中驟然浮現。
李全用力抹了抹臉,只覺得觸手滾燙。他端起杯盞,咕冬冬地把水都喝了,才稍許緩解被心臟鼓動全身的洶涌熱意。
他將雙手合攏,覆蓋在面龐上,低聲說道:“我們這些人,自以為乃是淮、徐的英豪,可朝廷卻沒把我們當回事,小覷我們,嫌我們出身卑鄙。諸位,這是我事前沒有想到的,是我拖累了諸位。”
諸將愣了一愣,都勸道:“元帥說什么話來?女真人如此奸滑,事前哪能料得到啊……”
李全點頭,又搖頭:“事前確沒料到,這仆散安貞會這么輕飄飄地欺瞞我們,妄圖出賣我們的利益以自肥。那么,我們就坐看這情況發生么?”
眾人紛紛道:‘那可不行!’
李全頓了頓,霍然起身,大聲道:“諸位!朝廷怎么樣,女真人怎么樣,其實,我根本不在乎,常言道,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能得你們相助,就是天大的難處,我也有信心解決……只怕,前行的道路多有坎坷,你們信不過我!”
他麾下的勐將陳智,是當年他習練鐵槍時的同門,兩人相交二十余載,心意相通。見李全眼神閃爍,陳智立即跳起,拍了拍腰間長刀:“誰敢信不過元帥!元帥說什么,就是什么!”
另一名勐將田四干脆解下腰刀,拍在桌面上:“俺老田是個粗人,只知道聽元帥的指揮,錯不了!元帥你說,你想怎么樣,我來立刻去辦!”
李全平伸手掌,稍稍下壓,示意兩人莫要激動。
“你們想過沒有,朝廷為什么小看我們?”他繼續環視眾將:“是因為我們的地盤不夠大?是因為我們的兵馬不夠多?”
眾將沉吟片刻,有人道:“其實,地盤本身真不小,兵馬上萬也不少了。興許,是咱們的名頭不夠響?”
李全雙掌相擊,發出啪地一聲大響:“那郭寧,當年乃是河北塘泊間的賊寇,如今怎么就成了山東宣撫使、定海軍節度使?就是因為他在中都辦過大事,在皇帝面前,也有名頭!各位兄弟,我有一計,能讓大家贏得赫赫名頭,不過,須得動兵廝殺,不知……”
諸將都笑:“早就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怕什么廝殺?男兒立世,要的無非名利二字,元帥你說,這名頭該怎么來?”
李全大步出帳,伸手一指:“看到那個方向嗎?”
有熟悉地理的部將涼棚,眺望片刻:“那是北清河南面的一處高地,其上林木蔥郁,喚作鐵嶺。”
“三日之后,那仆散安貞會在鐵嶺上頭,會見郭寧。兩人既是會商,各自帶領的兵馬不多,按我現在打聽到的,兩邊各出甲士三百人。而鐵嶺以南的金銀二嶺,以北的北清河沿線沼澤洼地,都足以藏兵。爾等聽我號令,分派精銳兵力,小心潛伏。到時候,一舉殺上鐵嶺,擒拿郭寧!”
幾名部下大喜,連聲道:“妙計!妙計!咱們就在仆散安貞的面前拿下郭寧,讓他知道知道我們的厲害。拿下了郭寧,又正好能以之威逼定海軍降伏!”
也有人皺眉道:“在那仆散安貞面前動兵?只怕觸怒了此人,引得朝廷不快。”
李全哈哈大笑。
“那仆散安貞,乃是色厲內荏的小人,他麾下大將紇石烈牙吾塔被郭寧殺了,他都忍氣吞聲,難道還好意思指責我們?何況……”
李全伸手憑空一握:“拿下郭寧,咱們就占了定海軍的大大上風。那么,拿下仆散安貞呢?”
“什么?”
“那仆散安貞所部,大都是他過去半年里,在河北各地招降收編的兵馬,縱然降伏,不會沒有心存異志的。我們若將仆散安貞掌握在手,這支兵馬必然自亂。我們趁其六神無主的機會,收編其軍,掩取其立足的景州、滄州!”
李全大聲喝了幾句,又放緩語氣,慢慢地道:“你們想,到那時候,我們手中有兵,有地盤,有鹽利,又控制漕河,掌握著中都的命脈……威勢勝于現在的定海軍數倍!朝廷又有何可懼?到那時候,朝廷還不得求上門來招安許愿?”
說到這里,李全環視眾人:“怎么樣?干不干?”
這計劃看似大膽到極處,狂妄到極處。可真要成功的話,其利何止百倍!好幾名將校先是駭出一身冷汗,這會兒又熱血沖頭。
“干,干了!”越來越多的部將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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