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爆炸中幸存的蒙古人,有怯薛軍的百夫長扎那。
扎那這個名字,意思是大象,扎那出生的時候就比常人壯碩,成年后也體格雄壯,猶如傳說中的大象那樣。但在鐵火砲爆炸的火光掃過之后,扎那在濃煙之間無目的的奔走,只想蜷縮身體,將自己變得更小一點。
在他身旁,有人慘叫,有人飚血,有馬匹狂跳著把背上騎士掀翻在地,到處都是混亂。扎那看到至少有兩個百人隊已經不存在了,而他自己下屬的百人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策馬亂跑了一陣,身邊的煙氣稍稍散去。他才發現自己的臉上被湖了一大塊飛濺的血肉,也不知來自哪一具軀體的哪一部分。
身后忽然傳來馬蹄急響。扎那轉頭看過去,是他熟悉的另一個百夫長都勒那。他催馬經過扎那的身邊,連聲嚷道:“不要慌,敵人既然沖上來,反而就不能施放火器……你的部下呢?讓他們穩住,把敵人宰了!”
都勒那不是名字,而是個稱號,意思是飛翔,用于稱贊騎術精湛。此時他純用雙腿控馬,一邊呼喝,一邊還能半側著身子連連張弓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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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定海軍步卒在不足十步的距離上被箭失射中了眉心,立刻慘叫倒地。但更多的定海軍將士依舊蜂擁向前。隔著一簇簇的濃煙,都勒那看不太清,估計數量至少有好幾百。他顧不上再叫嚷督戰,轉而持弓左右瞄準,盤算著該射向哪個軍官模樣的敵人。
就在他稍稍遲疑的瞬間,扎那指著他的身旁大喊:“閃開!”
都勒那的身旁有一從低矮灌木,因為被鐵火砲炸過,里頭的枯枝噼噼啪啪地燒了起來,連帶引燃了濕潤的枝葉,升起濃煙四散。
這時濃煙忽然被撞開,青驄馬躍過了灌木叢。
郭寧一口氣沖鋒兩百步,揮動鐵骨朵砸了不下數十次。饒是他膂力絕倫,這會兒也有點累了。所以他換了個姿勢,借助腰腹的力量把鐵骨朵自下往上地反撩。
密布金屬凸起的骨朵端端正正打在都勒那的下顎。都勒那滿嘴數十顆牙齒率先橫飛,然后是組成面龐的骨骼和血肉飛起。鐵骨朵揮到最高點的時候,都勒那的后半個腦殼嵌在頭盔里,也都飛上了半空。
都勒那無頭的身軀猶自橫持長弓,擺出防御的架勢,很快就墜落下馬去了。
半個腦袋和頭盔在空中旋轉著,一圈圈地揮灑著紅色和白色的液體。扎那猝不及防,又被澆了滿臉。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撥馬就往回跑。
蒙古軍從濕地里出來,到正面迎向定海軍,并沒有移動很遠的距離。扎那催馬向前的時候,還曾回頭看看成吉思汗的白纛所在,有點期待大汗能夠看到自己砍殺敵人的英姿。
但這會兒,他只覺得自己距離后方的本隊太遠了。他已經渾身大汗淋漓,就連甲胃下絲絹的內袍都被汗水浸透了,卻始終沒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周圍的硝煙好像是少了,但零散亂跑的蒙古騎兵還是很多。幾個像他一樣的百夫長大聲吆喝著叫人聚集,也沒有誰理會。
扎那覺得心跳得要炸開,肺也被方才的火焰燎干,他顫抖著手解下水囊,往嘴里勐灌。
扎那的父親是兀魯部族的一個首領,在十三翼之戰中就為大汗效力,還曾經跟隨大汗拜見過金國的丞相完顏襄。他的資歷很深,功勞也足夠,可惜在攻打黨項人的時候,戰死于斡羅孩城下。兀魯部族的有力那顏術赤臺隨即就把原該歸屬于扎那的部眾,全都交給了他自己的兒子勃堅。
但扎那一點都不在乎,甚至覺得這些部族首領簡直愚蠢至極。大蒙古國在成吉思汗的帶領下,將要席卷普天下的敵人,掠奪無窮無盡的草場、畜群、人民和財富。扎那身為跟隨大汗的怯薛,能夠得到的東西會比高原上多十倍、百倍!
金國的軍隊是什么樣子,扎那見識過很多次了。他們的數量多到無窮無盡,但是將校指揮遲鈍,應變緩慢,將士們又絕少韌勁,只要整個戰場有一處動搖,所有人立刻就拼命逃散。
扎那憑借自己熟練的技巧追殺他們,每次對著他們驚恐而絕望的面龐揮刀或者放箭,都是輕松愉快的經歷;到戰后擄掠和侵犯女人的時候,就更加愉快了。
這一次戰斗卻不是這樣,在良鄉縣的上一次戰斗也不是。
大汗的敵人變得這么強了嗎?還是說,金國的軍隊這時候才拿出了真本事?
扎那覺得一定有哪里出問題了,無論敵人的表現,還是己方的表現都不正常。他的思維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他的身份,在質子里頭也算比較高的,所以昨日潛伏在沼澤地帶的時候仍有清水供應。這一皮囊的清水如今有一多半在抖動中流到了地上,只有一小半進入了他的口中,順著喉一路流淌下去。
冷冽舒暢的感覺讓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呻吟的同時,他聽到前頭不遠處有個漢兒沉聲呼喝。
有敵人!
近處有敵人!
這怎么可能?是我跑錯方向了嗎?還是我被敵人追上了?
扎那的腦子還是有些亂,但身體的反應并不慢。他勐地扔開皮囊,翻身后仰。
仰面朝天的同時,五六把把手斧、短刀之類的兵器閃著寒光,從空中落下,在他的視線中越變越大。
方才喝水帶來的冷冽感覺,瞬間出現在了身軀上好幾處,好像喝下去的涼水順著幾個缺口往外流淌。扎那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也不知怎的,他又覺得挺爽快的,只是有點疼。
“中了!中了!”好幾名年輕士卒同時歡呼。
老劉從一具戰馬的尸體后面爬出來,快跑了幾步,作勢向原地轉圈的蒙古馬踢了一腳。蒙古馬不滿地嘶鳴了兩聲,搖頭晃腦跑開。
老劉動作麻利地拔取扎在敵人身上的手斧,將之掛回到自己腰間。因為動作有點粗暴,以至于死者的軀體抽搐了幾下,傷口往外涌血的速度更快了。
作為經驗豐富的老卒,老劉深知這種亂戰局勢下什么武器最有用,所以他腰間的皮絳上掛了林林總總好些短兵器,有短刀、短劍、手斧、小型的鐵骨朵,還有一把布魯,簡直是冷兵器大全,以至于走動的時候,短兵器彼此碰撞,發出輕響。
初時跟隨在他身后的士卒有十幾人,現在只剩下六個。六人俱都帶傷,個個殺氣騰騰,他們有樣學樣,把短兵器從扎那的胸膛和肚子拔出來,重新拿在手里。
老劉睨視他們,哈哈笑道:“看到了沒有,這拼命的時候,就得往前沖,才能立大功!你們看眼前這廝的腰刀,刀鞘上掛著銀子做的勃勒,還嵌著珊瑚珠子!這人起碼是個百夫長!帶上這把刀,戰后好記功勛!”
士卒們佩服地看著老劉,都道:“老劉哥說得是!”
“宣使的軍旗還在前頭,都跟我來!”
“好嘞!”
郭寧如游龍入海,在蒙古軍中橫沖直撞,此刻所處的位置,比方才又往南深入了兩百多步。
他的身上濺滿了鮮血,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右肩的肩甲完全碎裂,胸前肋側的甲片也迸飛了好幾塊。因為拿鐵骨朵砸人砸的手酸,這會兒他換了一柄鴨嘴銎口的鐵矛使用,鐵矛的矛桿也被鮮血浸潤,有些黏手。
“中軍和后隊到了哪里?”
董進略閃身,避開一支遠處飛過的流失,又用護臂磕開另一支。他啞聲嚷道:“中軍已經跟上了,后隊……后隊有半數的兵力被側翼蒙古人壓在盧溝河的河灘上,很危險!仇總管方才派人問……”
“不用管側翼!什么都不用管!給我吹號,催促全軍繼續向前!”
郭寧冷酷地發令。
雄渾號角聲響起的同時,他勐然催馬突進,鐵矛一挑,便將一名蒙古拔都兒手里的長矛架開。兩方錯馬而過的瞬間,郭寧將鐵矛用力回刺,后部的長鋌扎進了蒙古人的腰嵴。
那拔都兒悶哼一聲,兜轉回來待要再戰,董進催馬從側面急撞,輕易便將之撞落下馬。他隨即一提韁繩,戰馬前蹄踩住了蒙古人的身軀,骨骼碎裂的卡卡輕響立即爆出。
倪一把軍旗架在馬鞍的前橋上,一直在拼命喘氣,這會兒才稍稍緩過勁,連忙道:“宣使,咱們突得有點深!蒙古人后繼的騎兵一到,兩方交纏,咱們就沒有騰挪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