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什么?”闌
金明德側身聽通譯講過,不禁搖頭:“上國先前的文書里頭,說貴使來的很急,要我國盡早安排接待呢!從這里到開京,那路途甚是遙遠,如果讓我國的國王,還有當朝崔相等的久了,那就不好!”
說到這里,他又忍不住道:“上國使者可知道,我國的崔相,去年剛進位壁上三韓三重大匡、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上將軍上柱國,其權勢和富貴,都是天地開辟以來,人臣之家所未有也!”
先前他說的幾句,是崔俊文教的,這句話,卻是他自己想說的。
原來高麗的權臣崔忠獻掌權初期,正是大金章宗皇帝承安年間。
此前數十年,高麗的武班權臣正如走馬燈一般更換,人人都把高麗國王當作傀儡,動輒廢立。這些武臣另立新王以后,往往主動到金國請冊封,以確認其國內的合法地位,旁證武臣執政的合理性。
但金國自然也會懷疑其新王得位不正,故而曾經多次遣使調查高麗國王的更替問題。執政的武臣則通過欺騙和隱瞞的方式蒙混過關。問題是,經常出現上一位國王總算蒙混過關,新一代的武臣崛起,宰了前任,再度廢立國王的情形。結果調查前一位國王即位情況的使者剛回中都,高麗的局面再度天翻地覆。
到大金章宗皇帝在位的時候,這種局面頓便讓章宗皇帝不滿。章宗頗通儒學,重視君臣之序,他在朝中對完顏氏的貴戚宗王都狠狠壓制,哪里會看上這種邊鄙小國的權臣?闌
當時崔忠獻殺死了前一任的武臣首領,隨后連續廢立三任高麗國王。因為大金的立場明確,所以他干脆就不向宗主國告喪、告退位,大金也因此不派敇祭使和慰問使。用這種舉動表示對權臣擅舉的反感。
大金的這種態度,自然給崔忠獻造成過一點麻煩。但這幾年里,大金自己軍政皆蹙,各地兵荒馬亂,尤其對東北內地的控制大大減弱。高麗君臣看在眼里,也就對大金國的態度不那么在乎了。
金明德是崔忠獻身邊忠犬一流人物,這會兒忍不住宣揚自家主上的威風,便是想告訴金國使者,你們莫要小覷了咱們高麗強臣的手段。
只可惜,他這番威風凜凜的話語,落在李云耳里,便如雞同鴨講。
那通譯不熟悉高麗官職怎么轉成漢家言語,這一長串的官位,被他翻譯得磕磕碰碰,最后只淌汗道:“總之,這位金將軍的上司崔相爺,如今是頂厲害頂厲害的人物了!”
高麗王國的厲害人物,還能厲害得過我家郭元帥么?
李云懶得與之討論權臣官位,只重復道:“我有事在這里辦,你且稍稍等一等。”闌
通譯剛轉述完,金明德覺得,這金國使者便如此前那些從金國來的官兒,甚是會裝腔拿調。他當即手按刀柄,策馬向前兩步。他身后的百騎也同時向前威嚇。
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己方派在高坡上眺望的哨騎連聲驚呼,他聽到地面微微的震動,他聽到本來停留在坡地水曲之外,等著自己把上國使者“請”去的崔俊文驚惶叫嚷著,帶著剩下的騎兵一路退進谷地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金明德連聲喝問。
爭奈煙塵四起,馬匹亂嘶,他的龍武軍精騎其實精銳程度甚是有限,這會兒還有人下馬往樹叢里鉆的,哪里有人顧得上回答?
金明德只覺得,自家對金國的了解,或者自家對這個使者的了解,一定有極大的疏漏,但這會兒也管不了那些了,他咬了咬牙,便準備上去制住那使者,以策萬全。反正相爺說過,要給女真人一點厲害看看的!
這廝的神情,從兇橫到慌亂,從慌亂又到猙獰,全都落在李云的眼里。
李云斜倚在氈毯上,抬了抬手,用袖子揮去面前煙塵。闌
他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在直沽寨輕易被人所害的少年了,也很少再遇見當日被黃頭女真追殺的場景。
整個定海軍勃興的過程中,多少將領沙場破敵,得了赫赫名聲,相比他們,略顯文弱的李云則一直要低調許多。但實際上,這個年輕人也是隨著定海軍的勃興而快速崛起之人。他的膽略,他的手段,在這幾年里都得到了錘煉。他的成長,也正如郭寧的成長,正如郭寧麾下許多年輕人的成長。
這個左右司郎中在郭寧的都元帥府里,負責掌控軍府與東北內地各部往來,掌控著整個軍府最重要的財源,掌控著軍府相當數量的兵源。某種角度上,李云甚至要比他的兄長,瀛海軍節度使李霆更重要,更得力。
所以,當李云看到金明德眼里越來越多的惡意,全沒有一點動搖。
那種強撐出來的兇惡,老實說讓他有點想笑。
“吹角!讓他們快點!高麗人入境迎接來了,我趕時間呢。”他對身邊的侍從說道。
侍從拿出角號嗚嗚吹響,而隨著號角聲音,北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不下數十股的騎隊,從谷地北面的整端高坡涌了下來。闌
那些全都是東北內地的各部野人,來自曷蘇館女真人,黃頭女真人、胡里改人、室韋人、鐵驪人、靺鞨人等諸多種類,約莫近百個部落。
在高麗騎兵驚恐退縮的同時,這些野人們大叫大嚷著,甚是得意。他們像是要參與什么重要場合一樣,每一個騎士都披著鮮艷的皮毛,頭上和脖子上戴著彩色的石頭裝飾。有不少人還在耳朵上掛著巨大的金環,顯示出他們在自家部落里都是頭人或者族長之類的地位。
這些首領人物里,有不少人又戴著定海軍甲士所用的頭盔,但是在頭盔上包裹了虎皮或者兩三尺長的鳥類鮮艷尾羽,使之更加醒目;也有人把定海軍規格的精良直刀舉在手里揮舞。
策騎在最前頭,也打扮得最威風凜凜的幾名騎士,手里都舉著三角形的紅色旗幟或者兩只手掌那么大的銀牌。旗幟上用漢字寫著他們的部落名稱,而銀牌上凋琢的,則是他們自家擔任的鈐轄、都將、中尉之類的官職。
他們毫無顧忌地涌入谷地,像風吹落葉一樣把高麗人擠到了角落里。然后不約而同地紛紛下馬,向著李云恭敬拜伏。
數十股的騎隊,至少一千,或許將近兩千名騎士,有些人粗壯得像是樹樁,有些人胳臂比李云的大腿還粗,全都跪伏了下來。
方才他們騎馬奔馳的時候有多鬧騰,這會兒就有多安靜肅然,谷地里只剩下馬匹打著響鼻或者馬蹄冬冬踏地的聲響。闌
還有被擠壓在南面樹林邊緣的高麗人在亂喊。
李云先招手讓通譯過來,見這通譯臉色煞白,笑了笑才道:
“去告訴你家主上,這是大金國東北內地的各部首領聚會,由我,也就是都元帥府左右司郎中、群牧所提控李云負責召集,每三個月一次。每次聚會,能讓大家見見面,分享些好處,開解些矛盾,安排些都元帥府頒下的任務。來此的諸位,都是都元帥府的好伙伴,好下屬。也是我李云的好朋友、好兄弟。這里很安全,你們在旁看看,不必害怕。”
李云對通譯說話的時候,他自家隊伍里也有部屬,把李云的漢話翻譯成各部能聽懂的言語,大聲地呼喝。
眾多部落首領們一邊聽著,一邊連連點頭。當李云說到“好伙伴,好下屬”,這些野性難馴但又透著憨實的家伙紛紛挺直上身,得意地連連點頭。當李云說到“好朋友,好兄弟”,他們全都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那通譯連忙奔去稟報。
而李云走到各部首領跪伏的人群中,將前排的數十人一一扶起。這些人里頭,有半數是當日協同定海軍,伏殺了蒙古大將哲別的附從部落之人。這些人同時也領有定海軍的軍職,在并肩廝殺,對抗過強敵之后,已經真正成了定海軍可靠的下屬。闌
還有半數,則是地盤雖然遠離定海軍實控的蓋州和復州,但這兩年里愈來愈依賴貿易所得,也滿足于定海軍設下秩序之人。他們至少都希望成為軍府的伙伴,絕不愿與軍府為敵。
李云把他們扶起的時候,對有的人笑罵兩句,和有的人用力擁抱,向少數幾個人冷笑叱問。被叱問的幾人頓時滿頭大汗,指手畫腳地解釋。
剛解釋幾句,忽然遭人打斷。
原來是那通譯奔了回來。他發現野人們果然沒有惡意,膽子變得大了一點,居然帶著幾分責怪語氣向李云道:“我家主上問,這等聚會是什么時候安排下的?事關東北內地,我高麗國怎能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