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支小小部隊軍容嚴整地出發時,隊中正軍和阿里喜的家卷們,乃至他們的蔭戶都被驚動。不少人擁在窩棚區域的道路兩頭,彼此打聽著發生了什么。
張平亮的妻子李氏也出了屋子,在晃動的燭光下,用她會說話的大眼睛,有些憂慮地看看自家新婚的丈夫。
張平亮挺起胸膛,向她揮揮手。
在這世道從軍,最重要的就是心如鐵石。就算張平亮在軍隊里算不上心狠手辣的人物,但這幾年里手上的人命已經過了二十,見到戰場上的死人更是數以千計。后湖莊死掉兩個村民,在他這種資深的老卒眼前壓根不算什么。
但有一點,誰都別想阻止定海軍的什將張平亮帶著他的新婚妻子,住進整修一新的院子里!流散中都各地的毛賊不行,本部尚存動搖猶豫的小卒更不行!
與此同時,也有值守的將卒把消息通報到鎮守玉田縣城的都將劉然這邊。
“讓他去。”
劉然揮了揮手。
副將沉吟道:“只怕隨行人手少了點。小泉山里,至少盤踞著五十多人,其中半數都是在大定府當過兵的,是狠角色。”
“張平亮帶著十五個人,還有兩匹馬,足夠了。他這么突然決定出發,夜間行軍必定是沿著梨河往北,三十七里路,得走一整晚上,然后明天凌晨時分殺進山里……賊徒猝不及防,不可能抵擋得住。”
對張平亮的武藝和帶領小隊廝殺的本領,劉然的信心還是很足的。
當年一起從北京路的混亂局勢中脫身出來的異姓兄弟三人里,梁護跟隨黑軍作戰,結果死在劉然眼前。劉然自己憑著功績一路升到了都將,而張平亮是個湖不上墻的,前后好幾次辦事不利,到現在也只是個勉強湊合的什長。
好在他是個有家有室的人,總不會再像原先那樣渾渾噩噩。
郭元帥把定海軍的幾萬將士當作心腹人看,給的好處都是大手筆,自家的富貴,乃至子孫后代的富貴,都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能不能拿到手里,還得看你夠不夠積極,愿不愿意為定海軍的大業出力。
有才能,又積極表現的人,自然會得到各種各樣的機會,劉然自己就是一例。他這陣子還聽說,居庸關外縉山那里,有契丹人俘虜被擢為都將,有從草原折返的漢兒奴隸十天半個月就被提拔成軍判的。
眼下蒙古人敗走,四方無事,而軍隊的擴編和諸多機構的充實卻一日緊似一日;所以想要立功受賞,甚至不需要誰真的拿命去拼。但如果看不清局勢,不愿意跟上這股洶涌向前的潮流,一直在前進的人們也只有將之拋下。
想了想,劉然又有點不放心,他指一名部下:“唉……你帶二十名騎兵,遠遠的跟著。若此行無差,你再帶人回來。”
劉然和張平亮的交情,并不瞞著別人。這種顧念舊情的都將,正是戰場上最讓人放心的。那部下當即笑著領命,回頭安排騎兵去了。
劉然的估算一點沒錯。
次日凌晨,張平亮就帶著他的小隊人馬沖進了小泉山。
因為夜間行軍的緣故,他們全程都打著松明火把,并沒有掩飾行蹤的打算。到小泉山的時候,天色又已微明,距離那個賊寇盤踞的寨子還有好幾里,寨子里的賊寇們就驚醒了。
敲鑼打鼓的聲音和叫罵的聲音同時響起來,不少賊寇光著膀子爬上柵欄,開始拈弓搭箭,試圖封鎖寨子前頭的山路。還有人認出了那一小隊定海軍士卒里頭,有些是自家舊識,他們覺得遭到了背叛,于是罵的格外響亮。
張平亮完全不理會他們。
這些潰兵是定海軍的敵人,是定海軍恢復太平局勢的阻礙,是周邊百姓叫苦不迭的禍根!他們該死!
在來此的路上,他已經反反復復把道理和士卒講明白了;廝殺破敵的步驟,他也已經全都吩咐過了,現在的他不想再多說一個字。剿滅這些賊寇,是駐軍都將劉然的命令。既已從軍,違令者斬!
兩名騎兵策馬沖上前,拋出沉重的鐵鉤,然后撥馬回頭,捆在馬鞍前橋的繩索驟然拉緊,然后把一段柵欄拽得倒塌下去。
兩丈多的缺口,足夠十名頂盔摜甲的精兵銳卒勐沖進去了。張平亮本人是個沙場搏戰的好手,他部下什伍規模的小陣型,刀盾和槍矛手的配合,弓箭手的掩護,也已經練得嫻熟。與之相比,賊寇們毫無章法可言。
他們試著與張平亮所部正面對沖,然后就被殺得鮮血橫流,刀槍丟得滿地都是。幾個首領模樣的眼看情況不妙,立即往后頭馬廄奔逃,然后就被騎兵追了上去,背后落刀砍殺。
等到張平亮站到寨子正中,前后才過了不到半刻時間。他和他部下十人一個沒死,只傷了三個,臉上甚至沒有激動神色,而稍后沖進寨里的阿里喜們眼看著滿地鮮血和死人、斷肢、流出來的內臟,開始臉色發白。
很快,一群俘虜被聚集到張平亮跟前,他指了指身邊幾人:“凸眼、猴子、蒲阿,你們三個去,把帶頭的挑出來,都宰了。”
這三個士卒便是先前被張平亮指責,與小泉山的賊徒有故舊情誼,所以一直推諉的。這三人也都是從大定府潰入中都的兵油子,彼此都用綽號相稱。被叫做“蒲阿”的,用的則是女真語,意思是山雞。
先前他們覺得張平亮年輕,有些輕視,但這會兒眼看著他發狠,又隱約有點畏懼。他們行軍的時候,還發現隊伍后方似有騎兵追蹤的痕跡,那明擺著,是都將專門派來押陣的……誰還敢陽奉陰違?
凸眼深吸口氣,扭頭對猴子道:“他娘的,上吧。”
猴子甩了甩手:“這須是怪不了我們,沒辦法的。”
這樣的老卒,有重視戰友情誼的一面,也有冷酷的一面。畢竟他們人人都經歷過蒙古人的屠殺,只要見過那種無分男女老幼,尸體遍布城鎮、鄉村、山林和野地的場景,就壓根不會在殺人的時候猶豫了。
他兩人還在談說,山雞直接大步向前,蹲在一名跪倒的賊寇身旁。那賊寇真的認識他,咧了咧嘴,啞聲道:“老子舒坦得夠啦,你趕緊動手!”
山雞都囔了兩聲,就從腰間拔出短刀,對準了頸椎骨的間隙,用力往下一按。
刀鋒刺入骨骼,稍稍一滯,山雞加大點力氣,再橫向用了個巧勁。只聽卡啪一聲,頸椎骨的兩段骨節被分開,然后他慢條斯理地切斷皮肉和血管,鮮血染紅他雙臂和前胸的時候,賊寇的腦袋和身體就被完全分離。
把這賊寇的腦袋提在手里的時候,山雞有點難受。他還記得,當年自己在石子嶺戍守的時候,和死者是并肩廝殺過的,后來大眾南逃,沿途打家劫舍的事情沒有少做,山雞的家人和親族還受過他的關照。
可惜世道變了,定海軍要的太平日子里,容不下慣于肆意妄為的人。定海軍的將士軍屯,必須在廣闊領地里維護郭元帥布設下的如鐵秩序,也決不允許有人試圖挑戰。
他提著腦袋,放到張平亮面前,再向這個年輕的什將微微躬身。
凸眼和猴子愣愣地看著,半晌過后也抽出刀來,走向自家的目標。
接下去的場面,比剛才要鬧騰的多,剩下的賊寇首領不似山雞殺的那個硬氣。他們有哭喊的,有求饒的,也有呼天搶地痛罵凸眼和猴子不講義氣的,但結果一樣,幾人陸續都被殺了。
空氣中的血腥氣比方才又強烈了許多。
“大家做的很好。”張平亮滿意地道:“等回城以后,我作東,請大家吃肉!”
剿滅這股賊寇的動作確實慢了點,不過一旦行動,定海軍將士的武力優勢顯露無遺,取得勝利卻很干脆。這一場以后,上頭無論如何不能繼續指摘張平亮的不是,答應他的嶄新大院子也遲早會兌現。
那樣的話,張平亮對李氏也就有交待,為此請部下們吃一頓,倒沒什么錢財上的壓力。
張平亮自己出身很卑微,識不得幾個大字,但這不代表他沒有見識。李氏的肌膚嫩滑得就像是玉石,手上一點老繭都沒有,也做不慣伺候人的活兒。她雖然一直穿著普通的衣裳,舉止姿態卻很優美文雅。這明擺著呢,娘家人雖然不說,但李氏必定是個有來歷的大家閨秀。
這樣的好女人嫁給我張平亮,還這么體貼的對我。她只想有個一進的院子,很過份嗎?
莫說院子了,她便是要的再多些,那也得去爭取!好在我有這身武藝,上頭還有然哥罩著……今后跟隨大軍東征西討,一定能立下更多的功勞!我得讓我家夫人,還有以后很快會有的孩子,都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