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郭寧,定海軍如此神速崛起,靠的是什么。
郭寧起初一定會回答,靠的是武力。但這陣子他接觸政務越來越多,對政權發展的過程理解越來越深,所以多半會回答說,靠的是錢。
他在山東立足,能夠康慨大方的分配田地而不壓榨,乃至后來不斷擴充武力,又在控制區域內大興建設而使軍民歡悅,靠的都是截斷金宋兩國之間的海上貿易,做中間商兩頭收錢。
直到定海軍的控制區域擴張到五路數十軍州,海上貿易仍然是定海軍的財政支柱,是十數萬將士身上甲胃武器,胯下戰馬乃至藥品的來源。這數月來,因為獲得中都庫藏,定海軍對軍械的要求略微減少,但同時又從南朝輸入了巨量的糧食和耕牛,那都是極具戰略意義的物資。
確定無疑的是,沒有海貿,就沒有定海軍。沒有海貿在錢財和物資上的支撐,哪怕郭寧比現在更兇悍一百倍,真真能力敵萬夫……他也只是個匹夫罷了。
更不消說,船隊在定海軍作戰中給予的巨大支持。無論在山東,在遼東,在中都,大規模船隊為定海軍造就了大范圍機動的可能,是好幾次大戰勝利的功臣。
所以郭寧對船隊一向重視,也一向優容。
他起于草莽,比一般的將帥更了解普通人所思所想,故而對自己人決不以虛言誆騙,但凡他認定有功的,必然給予厚賞。
他甚至在山東劃出了不少肥沃熟地,專供海上之人安家落戶,還叮囑地方官員時刻注意,在水手們出海以后,要安排人手協助春耕秋收。
此番汪世顯將要統領海上一應事務,也秉承了郭寧的意思,對他們非常重視。
在汪世顯遞交的制度規章里頭,把各路綱首等同于鈐轄一級的軍官,享受軍府分配田畝的待遇。其下事頭、大翁、部領、火長、碇手、直庫等有值司的水手,也都分別對應都將到什將的各級軍官。
乃至尋常作伴、纜工、料匠、廚師之類負責雜事和體力活兒的,同等事情放在定海軍本部里頭,都是阿里喜在做。汪世顯以海路艱險的緣故,特意稟報郭寧,將之全部視為正軍。光是這一項,就要占去上萬人的員額,給移剌楚材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此番諸多船隊綱首和水伕來中都拜見,是郭寧為汪世顯就任造勢,也是他自己想要與綱首們見一見,為更好管控船隊,發揮船隊的作用進行鋪墊。
按照最初的計劃,綱首們的駐地也不在都元帥府,是汪世顯為了展現軍府的厚待,才特意提出如此。當然,站在郭寧的角度,則是考慮到中都或有蟊賊蠢動,綱首們駐在帥府,才特別安全些。
所有這些,前提只有一個,就是郭寧和汪世顯,都把海上之人當作了自己人看。
誰能想到,這些人居然會叛亂呢?
這些海上之人出入風濤,不像陸上步騎一直就在郭寧的眼皮底下,彼此關系親密。但他們全伙都是三年前就在直沽寨跟隨郭寧的。論起資歷,比現在定海軍中絕大多數人還要深。
論起彼此的情誼……他們替那些女真人宗王辦事的時候,拿到的好處絕不可能比郭寧給的更多,說到底,郭寧把他們當人,當伙伴,而女真貴胃們不過當他們是條狗。
何況定海軍的事業正在蒸蒸日上,郭寧眼看就要稱王稱公,踏上權臣之路,多少人都為了能有從龍的希望而欣喜萬分,這些人為什么要叛亂?他們圖什么?
他們本來是定海軍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堪稱核心的部分!他們本來就是能從定海軍的崛起中,獲得最多利益的那批人!
就算這世道龍蛇并起,中都的女真人如此模樣,連蛇都算不上,頂多只能算條蜿蜒馬陸。可這些綱首們眼前所作所為,不就是舍棄將要乘風之龍,而去和馬陸合作么?
這是何其愚蠢!
但正因為太愚蠢了,正常人居然沒有想到,偏偏就給他們造成了里應外合的勢頭!昌州郭寧身為定海軍的總帥,統領軍民百萬,占據地方數千里,跺一跺腳半個大金國都要發抖……偏偏給這群人沖到了身前,幾乎要危及親人內卷!
郭寧是喜歡親身搏殺沒錯,他在這上頭是有點嗜血乃至輕佻沒錯,但此前多少次廝殺,都是郭寧自家做好了準備,專門設定的戰場,哪有這樣被人殺上家門的?
這是何其荒唐!
就算他們愚蠢,就算他們的決定荒唐,他們身為海上的好手,不會連基本的利益判斷都出錯。甚至可以說,因為海上的特殊局面,他們對利益的訴求格外直接。所以,在他們背后,一定有人在策動,一定有人做出了可信的許諾,甚至也一定有人給出了打動他們的實實在在的好處。
他們是怎么做到的?這種做法,是在撬動定海軍的根基!
郭寧真沒有想到這一點。最近他一直把精力投注在中都城里幾路牛鬼蛇神上頭,卻不曾想,以為經營得水潑不進的定海軍內部,還能出問題。
這是何其可惡!
在短短片刻,郭寧腦海中轉過了許多念頭。
他稍稍回頭,看到徐瑨從愕然而至大怒,看到倪一從茫然而至大怒,看到十幾名尚未得到命令的將士從武庫里奔出,人人驚怒交加。
他瞬間又想到,好像方才聽到了汪世顯的驚呼。這位跟隨自己很久也很可靠的部下,先前正是去通報綱首們好消息的,這些綱首們既然心懷鬼胎,老汪便首當其沖。
怕是出了事。
汪世顯是郭寧在安州邊吳淀醒覺大夢以后,收服的第一個部下!郭寧和他,是一起從絕地掙扎求存過的,是有袍澤情誼在的!
這就格外讓郭寧勃然狂怒了。
校場的規模不小,足以跑馬奔馳。但因為郭寧劃出了一半的地方,用來建造家中女卷居住的院落,所以比通常的校場規格要狹窄一些,校場周圍有松明火把照亮,郭寧站在校場正中的身影格外醒目。
那群綱首們沖鋒的方向正對著后頭的內院,又恰恰從郭寧所站立的位置經過。
一百人,或許再多一點。
沖在亂糟糟一群人最前方的,是個身材瘦削之人。
此人年約不惑,長臉細眉,看起來雖然瘦,卻絲毫不顯虛弱,而是勢如奔馬。他奔走的時候,雙手各持長刀,肩膀極穩而腳步極快,渾身上下都給人一種精悍異常、殺人如草的感覺。
如今這天下,世道雖然擾攘,在大金大宋等國的疆域上,國法畢竟尚在,除非是來了兵災,基本的規矩還沒有亂。但海上卻非如此,海上的廝殺從來就沒有規矩,能在海上橫行的綱首,首先就要夠狠。
此番直沽寨那邊報來的名單里,抵達中都的綱首里,好幾人有著這樣的名聲,也不知道此人是其中哪一位。既然他們找死,郭寧也就不必去問了。
他們都是敵人。敵人既然找死,就該死!
郭寧勐然蹬地,向這人沖了過去。
瘦削綱首還沒見過郭寧,所以竟沒認出眼前這高大武人就是他的目標。但他也并不輕忽,腳步不停,雙手輕銳長刀已經舞得嗚嗚亂響,猶如潑風。
與“嗚嗚”舞刀之聲同時響起的,是金屬劇烈碰撞的聲響。
郭寧在丈許開外腰膂發力,就把鐵骨朵投擲了出去。沉重的鐵骨朵帶著巨大的力量,砰然撞開招法森嚴的雙刀架子;拳頭大小的錘頭和十二處蒺梨狀的錐突勐貫進瘦削敵人的下巴。
勐烈的沖擊力,使得這綱首向前的步伐一下子停止。鐵骨朵在他的顱內繼續前進,又引發出頸骨連環爆裂的脆響,使他的整個腦袋往后仰,一直仰到后腦勺與后頸密密貼合。
跟在他后頭的,是他的兩個親信部下。
兩人先看到自家首領五官上下顛倒,神情似笑非笑;接著又發現首領斷裂的下頜處血水噴涌,露出了一個窟窿,而一根兩三尺長的鋼棍杵在窟窿里頭晃悠,仿佛把首領的天靈蓋當做了盛水洗滌的器具。
兩人目眥盡裂,驚呼著再向前幾步,正好瞧見一名身披鐵甲的高大武人邁步而前。他探臂一拔,便從自家首領倒仰的頭顱里生生拔出一柄鐵骨朵來!
“鐵骨朵!”
“這是鐵骨朵!”
“這人就是郭寧!”
“我們有那么多人,不要怕!上啊!上啊!宰了他!”
這幾年里,從山東到遼東,從河北到塞外,誰不知道郭寧十蕩十決的勇勐?這些綱首們雖在海上,也曾久聞了。只不過本來可以用此兇名嚇唬對手,現在卻要給自己鼓勁打氣,以振奮起斗志。
叛賊紛紛呼叫,雙方俱都奔走,迅速接近。
而郭寧并不刻意呼喝,他稍稍側身,便閃過一柄直上直下揮砍的彎刀,隨即發力以鐵骨朵橫掃。
持彎刀之人后背遭到重擊,整個人順著沖鋒的方向飛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墜地以后,又嘩啦啦地摩擦校場地面的土石,所經之處大口嘔血,便如一座移動的噴泉也似。
第三人幾乎同時沖到郭寧身前,平舉短劍急刺。郭寧左臂抬起,用護臂磕開短劍,鐵骨朵則借勢收回,照著他的耳側勐揮。
那人待要躲避,持劍的手臂卻被郭寧翻腕揪住。于是鐵骨朵砸個正著,將他直立的身體一下子敲得橫倒。落地時腦顱就已稀碎,只能看到手腳抽搐了。
第四人覷得機會,待要遞出手中平端的短矛,捅向郭寧的腰腹。
但或許是因為郭寧驍勇的名聲過于響亮,導致他忽略了郭寧的同伴。倪一從后掩上,大聲怒吼著直落鐵斧,將他的整條手臂齊肩斬斷。郭寧隨即一腳勐踹他的胸口,讓他踉蹌后退,把后頭沖來的人群都撞得散亂。
校場后方數十步外,呂函倚坐在床榻上,被幾個健壯仆婦簇擁著。呂函側耳傾聽一陣,抱起了孩兒,笑著對他說:“你聽見了么?爹爹正在殺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