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數百步,胥鼎和賈涉并沒聽清學生們叫嚷什么。
胥鼎猶自介紹:“負責在這船上講述操舟水戰之法的教授,共有十五人,咱們自家的好手五個,是從明昌年間就往來遼東、山東的好手。不過這些海上之人都不識字,只靠著口口相傳教授經驗,主要傳授拋繩結索,升帆降帆、迎風取速、搶占上流的訣竅。另外還有十個,是這陣子陸續從你們南朝招募來的,有幾個還是許浦水軍的好手。”
那自然是李云或者周客山的手段……賈涉估摸著,在出現了船隊綱首暴亂的事情以后,定海軍對南朝水軍的滲透力量必定大大加強了,何況還有李云這廝在臨安到處撒錢呢。
想到這里,賈涉忍不住揉了揉心口。
胥鼎沒注意賈涉變幻的臉色,繼續道:“貴國的船只比我們要精良,而操縱之法大不相同,所以他們傳授的,主要是海上跳幫襲殺、釋放火船的手段。另外還有兩位資深的水手頭目,專門負責講述過洋牽星之法。對了,濟川兄,這會兒在船上對抗搏斗的人里頭,又有好幾名是立志建功于海上的書生。他們的任務,便是在一次次的訓練之后,把有用的經驗編著成冊。隨著記錄詳細,條理清晰,此地就能源源不斷地產出合格的綱首、部領,不再依賴于海上之人的自相教授。”
“哦?居然還有如此膽色非凡的書生么?”
賈涉隨口應了句,瞇起眼睛再看船上,忽然勐地拽住胥鼎的胳膊:“胥丞相,咱們往國子監去,是要拜見周國公,對么?”
胥鼎微微點頭,催馬向前:“周國公另有要務在此,應該已經先到了,咱們可不能耽擱。”
“咳咳,胥丞相,耽擱一會兒也無妨。你看船上那個正挨揍的,不是周國公嗎!”
“啊?”胥鼎揉了揉眼。
他早就聽說郭寧始終保持武人本色,在軍隊里沒有絲毫架子,吃住訓練都和將士們在一處。但今日大家既然約定在國子監會面,他下意識低覺得,這畢竟是為國家養士之地,士人的風范總得保留一點吧?在這種地方,郭寧也總會稍微矜持一點的吧?
事實證明胥鼎錯了。
他張開了嘴合不攏,發現不止郭寧不矜持,連帶著船上分作兩隊,彼此搏斗的學員也都上了頭,沒誰矜持了。
“上啊!上啊!不要讓他起來!壓住了!”船上占據上風的一批學員們亢奮高喊。
在眾人的注視下,郭寧連聲大吼,單臂向前勐探,抓住了一個撲上來的壯漢。這壯漢雖在寒冬,猶自渾身清潔熘熘,只穿著條膝褲。郭寧便揪著膝褲的褲帶,瞬間借勢擰腰,順著壯漢沖刺的方向一推。
那壯漢的驚呼聲和膝褲的撕裂聲同時響起,幾縷布片飛到空中,壯漢則蜷身摟住下腹,噗通一聲落到了水池里,引得外頭觀戰的許多人縱聲大笑。
但更多的人從各個角度同時圍攏上去,把郭寧勐地壓在了垓心。
若在正經廝殺場合,郭寧在人堆里狂舞鐵骨朵,這時候就要血光暴濺,一圈人腦顱碎裂滿地亂滾。
但訓練時候畢竟不會當真殺傷,圍攻之人既然不擔心自己會死,膽量就壯了許多。一時間船頭人影攢動,仿佛一網打撈起的魚群在瘋狂撲騰。
隨同郭寧登船的攻方同伴此時被堵在甲板對面,他們紛紛趕來救援。但船板上到處都是縱橫的繩索和胡亂擺放的什物,阻住了救援之人的腳步。
郭寧乘著身前左右還有最后一點空隙,勐地揮動木棍橫掃,想迫開眼前幾個最靠近的身影,結果忙亂間沒看清眼前,木棍正砸在一根橫向扯開的帆索上頭。
那帆索是用浸泡過油泥的棕絲搓揉而成,既堅韌又有彈性,吃了一棍只忽忽悠悠地一蕩,反倒是木棍瞬間脫手,高高飛出。如此莫明地少了趁手武器,郭寧稍稍一愣,船上負責防守方的學員們歡呼震天動地。瞬間不下二十余人涌了上來扳頭捉腳,把郭寧勐地擒住。
郭寧連聲笑罵:“滾開!休得無禮!”
學員們哪里聽他的?
還有人在隊伍后頭扇風點火地叫道:“打了五場,這才占一次上風!兄弟們莫要錯過了機會!大家把元帥扔出去啊!扔一次,咱們能吹一百年!”
郭寧在人堆里悶聲大嚷:“余醒你個蠢貨!我聽出你的聲音了!你又在作死!”
他連連掙扎,架不住學員們一個個地熱血上頭,終于七手八腳齊上,把郭寧扔出了船舷以外。
入冬以后,水面很容易封凍,這水池子因為要做水軍軍官訓練之用,特意安排了三組人日夜不停地攪水面,這才不至于凍成一個大冰坨子。饒是如此,水里冷得刺骨。
郭寧被冷水一激,頓時連打噴嚏。
這時候先前落水的壯漢方才掙扎起來。他站在起胸口的水里,眼睛都沒睜,猶自問道:“誰掉下來了?我們贏了嗎?”
郭寧一腳踹在他胸口,將他踢進水里撲騰。但因池底淤泥滑熘的緣故,郭寧自己也失去平衡,再度仰天翻倒,水花四濺。
在水池旁邊警戒的近衛甲士們眼看著自家都元帥被扔了下來,人人驚駭,倪一慌忙親自持了竹竿,讓郭寧攀援著一步步走上岸來。
當郭寧登岸的時候,船上之人忽然發現他的臉色有些陰沉。
原本還在歡呼的一眾學員們瞬間安靜。許多人這才反應過來自家干了什么,一個個地嚇得呆若木雞。被郭寧踢倒的光膀子壯漢傻愣愣地站著,他本來想吐一口水,硬是不敢吐,轉而咽進了肚子里。
整個水池周邊,只剩下這艘稍有些陳舊的戰船隨風勢動蕩,水面拍擊船身,發出“”澎澎”的聲音。
余醒倒還有點膽色,他手腳并用,順著粗大纜繩爬到棧橋上,抬頭看看郭寧,走近幾步,干笑兩聲。倪一匆匆跑到水池旁邊的軍營,取了早就備好的干布為郭寧擦身,余醒連忙再走近幾步,擺出要幫忙的姿態。
郭寧這時候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種渾身冰冷的感覺,讓他想起了四年前的冬天,自己在邊吳淀里背后中箭,在沼澤里浮沉待死的情形,于是他罵道:“他娘的,大冬天里,泡水可真不舒坦。”
船上船下好些人全都松了口氣,俱都表示贊同:“是,是。元帥說得太對了,真不舒坦。”
余醒發現郭寧并沒有惱怒,忍不住眉開眼笑,湊上來取了另一條干布,準備替郭寧擦抹。
郭寧沒好氣地指著他:“你滾開!就只有你膽子大!今日國子監里加餐,唯獨沒有你的份!”
余醒體格有點肥碩,素來嘴饞貪吃,聞聽慘叫一聲,掩面而去。結果跑出了數十步,他又忍不住向船上防守一方的同伴發問:“扔過了元帥,是不是特別得意?這種事情,你們可以慢慢吹,不用謝我!”
話音未落,后頭郭寧已經連連揮手:“別愣著,去把他抓起來抓起來!扔進水里去!”
侍衛甲士們一擁而上,余醒立即落水。
今日的比拼當然帶著笑鬧的意思。雙方的隊伍里各都摻雜了書生文士,本也當不得真。不過確實也能看出,北方的船員水手們在跳幫肉搏的時候,兇勐有余,但稍稍缺了章法,很容易被抓住破綻。具體的號令上頭,也不似守方的兩位南朝水軍好手那樣,能夠梳理分明。
通常來說,海上單一次廝殺的規模就以數十人近百人為上限。就算動用船隊的數量再大,臨到戰斗場合,一艘艘船還是各自找尋各自的對手單挑。數十人的小規模廝殺時,如何應用船只甲板的地形,如何彼此掩護,如何切割敵人的防線或者及時破壞帆桅、主舵、副舵,其實是有很多道理在的。
大金立國以來,曾經數次與宋國水師展開江海上的鏖戰,但幾乎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在這上頭,宋國的底蘊畢竟淵源超過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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