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
這座城市是大宋的行在,是天下各處消息匯聚之所,在這座城市里,總像是蕩漾著層層疊疊、深不見底的水,還永遠有湍流在碰撞翻卷。也正因為如此,這座城市也就成了最沒有秘密的地方,昨天還在水面下隱秘傳達的消息,今天就會被翻卷到水面上,被所有人傳揚著。
比如金國的局勢。
這幾年來,臨安的百姓們已經習慣了金國的糟心事頻發,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但這樣一個強敵從強盛到衰弱,從衰弱到兩分,再從兩分到即將分出勝負重歸于一的過程,依然能給百姓們帶來大量的談資。
何況金國的中都朝廷里,掌握權柄的人物是一個漢兒呢?
從郭寧出任定海軍節度使,行在的百姓們對他就有些議論,后來此人推動海上貿易路線的驟然繁榮,更給百姓們帶來了觸手可及的變化。
當然,百姓們并不會直接和海商打交道,但市面上的馬匹、皮毛、人參等物資驟然多了大宗流入,價格便宜了許多,對南方的繁榮顯然是有好處,百姓也頗得其便。這兩個月里又有幾種北地特產的毛氈開始鋪貨,現在正是天熱的時候,普通百姓沒太在乎,但許多鋪子發現了此物的好處,已經開始囤積了。
這些都與那郭寧相關,于是難免吸引人的注意力。隨之眾人又了解到,此人并不只是個熱衷海貿之人,更是金國最能廝殺的將軍,最兇惡的勐虎。
當時蒙古崛起,南方人看來,大約類似于女真取代契丹。而蒙古人的兇悍,似乎也不下于當年滿萬不可敵的女真。朝中遂有宋蒙聯盟,夾擊金國的提議,可這個提議立即讓人聯想到海上之盟,聯想到后來驅狼而迎虎的結局,于是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壓了下去。
但隨著郭寧在金國的崛起,蒙古人竟然又被打回了草原,這一年里再無動靜。而郭寧旋即壓服中都,當上了金國的周國公,擺出隨時更進一步的姿態。
最近的轟動性消息,則是郭寧驟然出動大軍,即將吞滅開封朝廷。這絕對是個大消息,從消息傳出的那天開始,到現在又過了十余天,坊間討論的熱度始終不減。
也一直有新的、或真或假的消息傳遞回來,比如郭寧是怎么暗中聯絡了盤踞泰山南北的紅襖軍余部,比如他是怎么一日攻破徐州,又以數百騎賺了歸德府,再打散歸德府外數萬金軍。
說來也是有趣,站在大宋朝廷的立場,無論如何不能鼓勵篡逆之舉,所以在大宋的官方口徑里,對郭寧的評價一直不高,許多臣子對郭寧崛起的過程也頗多抨擊,寧愿把開封的金國朝廷當作正統。
但這樣一來,卻使得郭寧的形象在南朝百姓們的眼里很不錯。
普通百姓們想不到那許多,只對女真人的兇殘感同身受。臨安城里至今仍有年邁的老人說起紹興末年,那個完顏亮提兵百萬南下時,地方上的恐懼;還有無數人從長輩們口口相傳的故事里,知道國朝南渡時女真人掀起的滔天血海。
大宋的半壁江山落在女真人手里,一直到開禧年間,兩家猶有廝殺,而大宋軍民的死傷從來都不在少數。百姓們誰不知道金國是大宋百多年的世仇?
這么可怕的女真人,他們的中都朝廷,忽然一下子就大權旁落了?甚至就連僥幸逃出的一批人在開封新建的朝廷,眼看也要被人一口氣推平?
并且,奪取金國最高權力的,還不是金國的哪個宗王,更不是北疆哪個掌握武力的部族首領,而是一個金國的戍邊小卒,一個漢兒!
而且落在宋人的感官上,郭寧的經歷還透著一股熟悉的勁頭。行伍出身,勇勐異常,屢建戰功,然后眼看著將要黃袍加身……這不就是本朝太祖皇帝么?
這種巧合讓人覺得真有點奇幻,由不得人不津津樂道。許多人談論著郭寧的事跡,居然生出些與有榮焉的自豪,好像早就被他們打入另冊,視為不同族群的北方漢兒,又重新和南朝宋人成了一體。
當然,很多人弄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也不敢相信這樣的故事。直到這會兒,北方軍情一份份地報來,所有人才確定,那個周國公郭寧正兵臨開封城下,等這一仗打完,兩個大金重新合為一體,接著就該改朝換代了。
這段時間,還有不少人從沿海港口和淮南各地來到臨安,他們也帶來了各種各樣關于北方的消息,以至于瓦舍勾欄里說話本的藝人講過了慣常的中興名將傳或宣和遺事,也會再說說北方那位周國公,隨口演繹一段他在北方痛殺女真人的故事。
其實郭寧真沒怎么痛殺過女真人,奈何宋國的百姓們愛聽。反正說書藝人大半都是瞎編,偶有幾人拿到過山東地界流行的院本,故事便格外精彩些,藝人們賺的盆滿缽滿,聽客們眉開眼笑,心情愉悅。
這樣的情形最近每天都會發生,說起與金國是戰是和,百姓們莫衷一是,但說起金國快要完了,一個漢兒正帶著數十萬大軍攻向開封,這實在過于爽利,沒人能拒絕這樣的故事。
到這兩天,民間又有了新的動向,許多人覺得本朝應該起兵與那郭寧聯手滅了金國。提議的人還都振振有詞,說京西路的兵馬北上可以打到南陽、葉縣,川陜的兵馬則應該盡復關中天府云云。
與此同時,朝廷方面則陷入了沉默,處境相當尷尬。
淮南和京西等地的戰爭還在持續,那是因為此前兩方打得膠著,各軍各部犬牙交錯,不是說收手就能收手的。任何一方想要停戰,也得對方相信誠意才行。
但就朝廷本身的意思,這仗本來就是開封朝廷被中都方面蒙騙的結果,不該打,更沒有必要持續下去。
大宋想見到的,是兩個虛弱的、對抗中的金國,所以才有了最近一年里在財政上、商貿上的種種操作。
大宋也可以接受一個強盛的金國,那是過去百年的常態,難免屈辱,難免痛楚,但忍著忍著也就習慣了。
金國再怎么樣,女真人再怎么樣,都是胡虜,自古以來胡虜無百年之運,也沒有胡虜能混一天下的。也就是說,在金國的威脅之下,大宋依然是正統,而且偏安無虞。
可大宋無論如何都沒法接受一個漢兒政權取代金國!
從郭寧控制中都的那一天起,宋國的官員、文人們高興于女真衰弱的情緒沒變,但對郭寧和他的定海軍政權的警惕心理已經漸漸萌生。若不是海上貿易這一塊的利益實在太大,牽扯了太多人,早就有人對此公然發表意見了。
而到這回,定海軍明擺著蒙騙了所有人,他們哭著窮,拿著從大宋獲得的錢糧,候著大宋的兵馬與開封金軍廝殺成一團,然后忽然發起雷霆一擊……宋國的官員們對此既警惕,又畏懼。
何況那個漢兒還姓郭,他給自己安排的官位,喚作周國公!這代表什么,是個讀書人誰不明白?
所有人都想,這人如果輕易滅掉了開封朝廷,會不會下一步就攻向大宋,來個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