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北二十里的驛站里,倪一好奇地問道:“淮南?我們在淮南可用的……不是只有賈涉那個書生嗎?”
他的眼珠骨碌碌一轉,低聲問:“賈涉那廝,也未必就能算我們的人吧?”
郭寧笑了起來,拍了拍倪一的肩膀:“莫要低估我們拿下開封的意義,有些人會因此害怕我們的力量,以至于癲狂,他們會不顧一切地試圖改變局勢,想給自己找到些亂世里活命的憑依。還有些人先前不顯山露水,卻會因時而動……我們只需要這些人與南朝宋國稍稍疏離,就已經占了便宜。”
倪一被郭寧云山霧罩的話語,弄得有些糊涂,他詫異地問道:“什么這些人那些人?聽起來真是不少……難道主公你還有安排?難道我們還能拿下淮南?”
“我們的力量在拿下開封以后,已然達到極限,接著還必須要維持秦隴方向。淮南那邊若有戰事,我們供養不起。何況,我們若拿下淮南,兵鋒直薄長江,南朝非得和我們不死不休,生意都沒法做啦!”
說到這里,郭寧有些感慨。他擺了擺手,轉身繼續眺望行軍的隊列。
這樣不行,那樣不對,國公又偏說淮南,究竟那邊會發生什么?
倪一想了好一會兒,恍然大悟。
與此同時,數百里外的楊友見兩人一直苦勸,終于不耐煩了。他手按刀柄冷笑道:“你們兩個,是不是糊涂了?你們把相爺當作什么人?再這樣昏聵下去,你二人便將相爺得罪狠了,莫說芝麻綠豆大的官職不保,而且命在旦夕,隨時都要身首異處!”
“楊統制何必虛言恐嚇?我二人什么都沒做,怎么會得罪相爺?”
“你二人只曉得胡吹大氣、收受賄賂,要你們去對付北面的定海軍,乃是做夢。可是,定海軍的內奸就在揚州做著淮東制置副使,伱們就干看著?”
“這……”
應純之看了看李玨,遲疑地道:“奈何此人先前曾在相爺門下奔走,多少有些情誼。”
“放屁!”
楊友斷喝道:“這廝是包庇李云改頭換面進入臨安之人,這廝是蒙蔽相爺和相爺身邊眾多親信幕僚之人!相爺拿李云沒有辦法,難道拿賈涉也沒有辦法?相爺須是大宋的宰執,此人在揚州每多活一天,都是在打相爺的臉,隨時會成為外人發起攻訐的把柄!”
李玨到底想著錢財收益多些,連忙道:“話雖如此,這人現在是南北兩家陸上貿易的關鍵居間之人,我們怎好動他?”
“愚蠢!”
楊友又是一聲斷喝,讓李玨兩耳嗡嗡作響。
“如今陸上貿易都捏在眾多私商手里,而私商越來越桀驁不馴,這是相爺愿意看到的嗎?這一大注財源,必須捏在相爺的手里,怎能假于他人?賈涉這廝奔忙來去,全都是在替不相干的人賺錢,相爺要他何用?此人徒然引發朝野注目,讓人想起相爺被人愚弄;又吃里扒外,是個坑騙相爺錢財的蛀蟲……居然好好地活到現在,相爺要你們何用?”
“這……”
李玨和應純之素來把楊友當作無知的丘八,這會兒才明白,此等轉戰南北,始終屹立的草莽人物,自有他能夠立足的本領。他雖粗莽,判斷史相的心意,倒似很有道理!
兩人一向視自己為史黨中的有力人物,在體會史相心意上頭是下過功夫的。現在看來,見事竟不如一條猛犬明白?
兩人順著楊友的思路再想了一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想明白了沒有?此刻時機難得,你們想明白了,就隨我一同行事!”楊友催促道。
“楊統制,你打算怎么做?”
楊友獰笑數聲,走到背對著賈涉府邸的房門處,將之猛然拉開。
房門外,是個尚屬寬敞的院落,大概早年曾經是個曬糧食的堆場。
院落里,本來有李玨和應純之帶來的十數名精干護衛。
這會兒護衛們都被刀劍逼住了,不敢出聲也不敢動,院落里各處,高高低低地站滿了手持各種武器、頂盔摜甲的武士,清晨的陽光灑在他們森寒甲胄之上,愈發顯得殺氣騰騰。
楊友傲然站在門邊,等到李玨和應純之看清了院落里的情形,這才將房門重新掩上。
他道:“今日賈涉這廝召集了與他親近的二十余家私商密謀。這二十余家私商,自然也是格外服膺定海軍郭寧的一批。不過,我在揚州城里也有些人脈,此次入城,偷帶了五百勇士。他們個個都能以一敵百,兇猛絕倫,只消一次沖殺,就能將那座府邸里的人殺個盡絕。”
“你這么做,城中必定大亂。”
“亂了才好!城中一亂,許多事情就再也說不清楚。你二人聯名行文,只道城中私商勾結匪徒作亂,殺了制置副使,私商們又彼此斗死……這件事情大家順水推舟,就過去了!”
應純之沉吟片刻,低聲問道:“這果然是相爺所需么?”
楊友怒道:“你若不信,就什么也不做,等著相爺降下雷霆之怒吧!”
應純之陷入沉思。
李玨忽然問道:“楊統制,你從真州趕來,意圖消弭我們的危難,我二人深感盛情。不過,你頂著領兵越境的風險,想要什么?”
“忠義軍。”
應純之愕然:“你在真州的部屬,不就是……”
話說一半,他明白了過來:“你要將淮南兩路的忠義軍合而為一,盡數納入麾下!”
所謂忠義軍,便是當日楊安兒在敗死后,退入大宋境內的紅襖軍余部。其余部又分成兩支,一支的首領,是楊友所部;另一支,則是長期屯駐在運河沿線的楊妙真所部。
大體而言,楊友憑著為史寬之鞍前馬后的苦勞,得到朝廷的支持更多,裝備和訓練水平較高。而楊妙真所部在紅襖軍余部中的名聲更好,兵力數量較多。兩家在楊安兒死后,就一直在彼此爭奪紅襖軍中的影響力,時有沖突。
因為這支軍隊的征募過程,事實上影響了御前諸軍建康、鎮江兩個都統司的利益,故而各方也有意挑撥他們內斗,以求彼此制衡。
不過,此前大金國開封朝廷的十三都尉南下,在短短月余時間里,痛打了朝廷設在淮南的諸路兵馬,兩個都統司的屯駐大兵損失慘重。而崔與之在淮東編練起的強勇、鎮淮兩軍,又被李玨和應純之胡亂折騰了一年多,戰斗力大不如前。
頭腦清醒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如今這兩支忠義軍,才是淮南本地最能廝殺的軍隊,而兩支忠義軍合二為一之后,統領這支軍馬的人,便是掌握大宋在淮南最強武力的人。
“忠義軍歸我所有,必定將淮南守得嚴密如鐵桶。而運河南北的貿易收益,乃至擇選可用商賈的權力,都歸兩位所有,想來兩位也能將之管理得井井有條,為大宋、為史相贏得源源不斷的利益。這是有益于大宋,也有益于史相爺的大好事,怎么樣?做不做得?”
楊友循循善誘。
應純之將要點頭,又硬生生忍住:“除掉賈涉沒有問題。其它的,什么忠義軍,什么貿易收益,哪里是我們能夠私相授受的?”
“此時不私相授受,更待何時?”楊友似笑非笑:“別人賜予的東西,總不如自己捏在手里那么踏實!”
應純之嘿了一聲,再要言語,被李玨猛拉了一把。
李玨轉向楊友,微微頷首:“楊統制,你現在說得再多,都是虛言。不妨等你誅殺了賈涉,控制揚州以后,咱們再議此后的細務不遲。”
楊友眼中兇光閃爍,隔了數息才慢慢道:“可以。兩位就在這里等著吧,先看我去誅殺了那些朝廷的蛀蟲!”
他言下之意,是要軟禁李玨和應純之兩人,兩人卻也無力反對。
楊友大步出外,翻身上馬。
史相在臨安城里吹噓自己早就和北面周國公聯手,共同滅了大金的開封朝廷,又給群臣帶來巨大的商業利益,這種話,只能蒙蔽臨安城里的蠢貨們。說到底,兩家有沒有默契,身在淮南邊疆的帥臣哪有看不出來的?
兩家沒有默契,大宋就只是被開封朝廷的十三都尉暴打了一頓,然后給定海軍制造了掩襲的機會。而此等拙劣表現,更在淮南造成了空虛異常的局面。
楊友想要憑借武力利用這個局面,賈涉想要憑借財力利用這個局面;說到底,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
而無論他們要做什么,李玨和應純之實際上都沒有阻止的能力,只能干看著楊友威風凜凜地高踞戰馬之上。他輕勒韁繩,馬匹便扭頭擺尾,盤旋騰躍。
楊友當年在楊安兒麾下號稱“九大王”,真不是靠著親戚關系得來。只看他上馬的時候足尖一點,身體便縱躍而起,動作行云流水,矯健如獵豹,足能想象此人在戰場上是何等剽銳,怪不得與女真人的軍隊連番鏖戰,猶能率部全身而退!
他的騎術也是高明,上身平穩不動,環顧院內劍拔弩
張的部下們,意氣風發地道:“諸位勇士,諸位好漢!今日咱們……”
院落里忽然響起了密集的嘯叫。
那是箭矢破空的聲音。
楊友上馬呼喝的時候,院落里的甲士們紛紛舉起手中的武器響應,有些手持弓弩的之人,甚至搭箭上弦,顯得急于廝殺。
現在,那些被搭在弦上的箭,全都飛射出來,目標便是楊友。
足足數十上百支箭矢,從前后左右各個方向,密密麻麻地扎在了楊友高大的身軀上,乍看上去,像是院落里憑空多了一只長了兩條人腿的巨大刺猬。
楊友的腦袋上也扎了十幾支箭,以至于面龐都沒人能看清了。他的身體似乎在抽搐,但過于密集的箭矢限制了他的動作,他用力的結果,只是讓密集的箭桿彼此磕碰兩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鮮血從無數箭矢穿透的傷口噴涌而出。起初流速很快,貼著狹窄的傷口發出嗞嗞的聲響,像是數十道細小的噴泉在飆射。
沒過幾個呼吸,體內的鮮血涌流殆盡,傷口處血流放緩,作縷縷溢出之狀。而巨大的刺猬也從馬背上落下,因為有箭矢支撐,楊友僵直的身體沒法著地,離地半尺就被架住了。
整個院落里,許多人被眼前情形嚇到傻愣,偏偏又有一批人早有準備,當即刀槍亂舞,大砍大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