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宣德州這邊,是仇會洛這個西北招討使的駐地,但郭寧來得很急,仇會洛沒來得及趕到迎接。前幾日里,因為別勒古臺和也里牙思兩個忽然掛出了高額賞格,引得各地蒙古人紛紛躁動,許多部落都派人出外,四處搜索。
仇會洛知道,蒙古人數年沒有劫掠的機會,許多部落都窮瘋了,盯著一點好處就拼命使勁。但這么大規模的人員躁動,又未必不是調度人手,試圖南侵。職責所在,仇會洛立即傳令緣邊各地提高警惕,他自己則立即巡視各處深山要隘,以防萬一。
郭寧抵達宣德州的時候,他正在密谷口一帶督促關隘防御。
當然,這也是仇會洛聰明的地方。呂樞此行,目的是皇帝的私事,并未大張旗鼓,他這個招討使本來也只知道隱約風聲。現在出了亂子,他也不急著往皇帝面前湊合,省得尷尬。
大周的皇帝本來就是軍隊的直接統帥,若有決斷,自可以隨意調動邊疆軍政力量,無須仇會洛特意摻和;真有用得到招討使的地方,他三四天后也就到了。
所以這會兒向郭寧解釋呂樞失蹤緣由的,就只有趙瑄一個。
“草原上的千戶那顏們談吐利益,絕不敢擅自殺人,可慮的反而是底下的窮鬼,所以我才讓別勒古臺去懸賞。也里牙思倒是自家跳出來的,但他和我們一向有私下的默契,并不至于出格……”
趙瑄看看郭寧的臉色,低聲道:“不止蒙古人在找,我們自家放出風聲讓人在找了,對外的說法,失蹤的天津府上海行里有股份的小東家,還讓上海行的人出面設了賞格。陛下,賞格也沒設得很高,就按照別勒古臺最先提出的那些。太低了,誘惑不足,太高了,唯恐那些蒙古人奇貨可居,和我們玩心眼……”
他平日里話并不多,但對著當年的統帥、如今的皇帝,越想要解釋這其中的緣故,難免就越是緊張,搞得講話十分啰嗦。
趙瑄的求生欲也挺強。來見皇帝之前,他算來算去,覺得自家一個人勢單力薄,盧五四又停留在草原上繼續追索,便又叫了仇會洛治下,足足七八十名在草原邊緣有些實力,又和大周親善的人物過來。
說到這里,見郭寧的視線掃過后頭若干人,趙瑄連忙道:“另外我還召集了宣德州這邊可以深入草原的可用之人,大體……大體都還信得過。陛下若覺得其中有誰讓人放心的,我再私下吩咐幾句,便讓他們多帶人,趕往烏沙堡附近接應!”
頓了頓,他又道:“至今為止,小公爺的真實身份沒有泄露。我和他們講話的時候,也會格外注意!”
說到這里,他又有點后悔。因為先前呂樞北上,便是因為趙瑄在奏書中拍著胸脯保證,說包括也里牙思在內的許多蒙古人都收了大周的好處,漢兒商隊往來如履平地。這會兒自己再這么說,簡直是在打自己的臉。
他連忙抬頭,發現郭寧又往旁邊土坡去了。
“咳咳……陛下,這里就是我方才說的駱駝場城,早年金人造的……”
“我來過此地。”郭寧簡單回答了一句,縱身下馬往土坡上走。
土坡周圍的灌木和雜草橫生,有些長得一兩丈高,倪一帶著幾名侍從趕到,用直刀把灌木都砍開。
郭寧站上坡頂遠眺,但北面的山地漸多,其實并沒能看到很遠。
趙瑄沒話找話,繼續道:
“這里原來是蒙古千戶拉克申控制的牧場,方圓五十余里,北面以山地為主,是蒙古人打獵的地方。此前我們沒有恢復這里的建筑,因為周邊水源缺乏,而且距離宣德州稍微遠了點……但今年以來,宣德州和縉山等地已經連點成線,可以再往細處控制,如果恢復這里的駱駝場城,南面可以放牧,也可以種田。再用軍臺和東面的大土城、小蘭城連接起來,那就等若往高原打入了深深地楔子。”
郭寧站在坡頂,看斜坡從北面一路延伸,到處都是青色的雜草和灌木,在近處看來很顯莽荒,往遠處則似綠色的大毯。郭寧隱約記得,西面十數里開外還有條小河流淌,足夠作為飲水的水源。趙瑄說水源缺乏,一定是他記錯了,要么就是他過于緊張,開始滿口胡柴。
“我記得你說過,那個拉克申千戶,已經處置了,是么?”
“是,此人甚是桀驁,而且手里的血債不少。他部下有個漢兒奴隸叫盧五四的,見了我們在縉山的經營以后,當晚就折返回去,把他殺了。按照朝廷的意思,這個千戶現在被拆成了八個部落,領民的千戶那顏都在那里等著。”
之前趙瑄介紹過,被他召來的這些人里,有領著錄事司特別津貼的小商行頭目,有專門替大周駐軍干臟活的馬賊首領,有過去數十年里逃亡到草原,逐漸聚族而居的流民首領。還有人雖是蒙古貴族,但已經習慣了為大周鞍前馬后,既能替商隊做護衛,一會兒能替駐軍干臟活。
郭寧這會兒凝神看看他們,才發現其中的蒙古人數量真不少。很多蒙古人還額外穿了身漢家袍服,以讓自己看起來鄭重些,但他們很少洗澡,袍服底下的皮裘之類也不洗,人多了聚集在一起,那種馬匹和羊群特有的味道就濃烈起來,郭寧估摸著,自己不用看,光是靠鼻子聞,都能聞出他們的身份。
當日成吉思汗打算發動西征,與尼倫蒙古本部關系較疏遠的若干千戶立即叛亂,結果遭到殘酷鎮壓,只剩下六個千戶逃離草原深處,托庇于大周在草原邊緣設立的連綿防線。
但大周也不是善茬,在之后的數年里,這六個千戶陸續發生了巨變。
原本駐在這里的拉克申千戶被遷移到了縉山,包括拉克申、哈馬魯丁、俄木布等有實力的首領皆死,部民則被拆分成了八份,由八個蒙古人分領。
除此以外,較有威望的蒙古人都被授予了“千戶那顏”的頭銜。以至于縉山的駐軍開玩笑說,但凡趕著十頭羊以上在路上走的蒙古人,別急著呵斥他們讓開道路,可能他是個尊貴的那顏老爺呢。
一樣被拆分的,還有其他三個不那么恭順的千戶部落,頂著“千戶那顏”頭銜的人多到了四十多個。這會兒趕到宣德州來等候郭寧吩咐的,就有二十余人。
另外兩個恭順的千戶,倒是沒有換過千戶那顏。但首領本人倒也不那么在乎蒙古人的官位了,因為兩人都帶著麾下精銳投入到了大周軍中。如今一個在西京大同府,一個在秦州服役,都已經做到了都將,還按照職位得到了屬于他們的耕地。
此刻聚集在這里的蒙古人,大概知道今日會有重要的任務,一個個的都顯得特別恭順。注意到郭寧的視線投注,他們紛紛俯首。
其中年紀較長,見識也多的蒙古老人還沉聲道:“這是中原的皇帝,是天上人!比大汗更尊貴!你們千萬不要失禮!低頭!低頭!”
有人忍不住說了句:“中原的皇帝這么年輕么?”
立刻就有好幾個同伴喝道:“住嘴!”
這些蒙古人,比生活在高原的蒙古人要精明很多。他們現在活躍的區域,不僅是兩方對峙的前線,也是大周利用經濟手段對草原施加影響的窗口,這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各種公開或不公開的利益交換。
蒙古人以前不懂,是因為沒接觸過,不代表他們傻。在縉山和宣德州附近看了兩年,他們早都明白其中的關竅,甚至還參與了許多。
馬匹、牲畜、毛皮不斷地從草原輸出,藥材、茶葉、布匹、衣物、奢侈品等等不斷地輸入,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鏈條。這鏈條當然不如以前直接拿刀子去搶那么爽快,勝在源源不絕,而且但凡經手,必有利益,并不用擔心會白忙活。
所以一開始他們還有些不習慣,會時不時地抱怨,覺得自己成了被豢養的狗子,失去了蒙古人的驕傲和尊嚴;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們越來越適應這一套。
不僅適應,還是報團的適應。哪怕有人還存著其他的想法,也一點都不敢表露,因為如果動了其他蒙古人的利益,自家縮水的千戶那顏絕對當不下去。
時間長了,其他的想法也漸漸被磨滅。
蒙古人也是人,不是什么特殊的怪物。過去數年里,他們之所以顯得那么野蠻和兇狠,源于他們在草原上的生活困苦異常,而除了屠殺搶掠,他們沒有別的辦法來改變命運。
出發打仗結果死在半路或者生死不知,蒙古人曾經不在乎。但眼下既然已經有了點家底,大家的想法也就開始變化。
帶個路就能拿到暖和的衣服,剿滅一個叛亂部落就能拿到黃澄澄的銅錢,不好么?以前我們打仗拼命,也拿不到這么多,大頭都被上頭的貴人占去了,落到下面普通牧民,無非幾件衣服,一匹布料。
現在賺錢挺容易的,生活也過得比以前好。
蒙古人漸漸覺得,自己的命開始金貴起來。隨之,讓自己性命變得金貴的大周朝,看起來也就越來越順眼,越來越值得尊崇了。
他們垂著頭,聽到郭寧對趙瑄說:“你在榷場的應對沒有錯,不必在意其它,也不要多想。”
他們聽到郭寧的皮靴踏地,發出極具力量感的聲音,慢慢從坡頂下來,走到他們中間。然后一個嫻熟的蒙語響起:“各位起身吧,不用這么拘束。請大家來,是因為我有件事,想拜托各位去做。”
這位大周的皇帝,是戰場上可怕的煞星,是曾經正面擊敗成吉思汗,把十數萬蒙古軍趕回草原的可怕之人!很多人此前都曾猜測過他是什么樣的。原來他說起話來,居然如此和氣的么?當年草原上,便是大汗身邊隨便一個怯薛,也要趾高氣揚很多!
蒙古人們低著頭,交換著眼色;年老的蒙古人略略抬起頭,殷勤問道:“皇帝陛下,是那位商隊成員失蹤的事么?我們已經在準備了,我們有精干的伙伴,很快就會去草原里,想辦法把他找回來!”
“不,不……”
郭寧笑著搖了搖頭:“我不需要你們去找人。這樣的瑣碎小事,何必動用你們?”
這話讓蒙古人們普遍都覺得很舒服,年老的蒙古人連忙道:“那,陛下需要我們做什么?請您吩咐,無論是什么,我們都會做好。”
話音剛落,幾個年輕的那顏拍著胸脯道:“中原的皇帝,我們是黑夜里的狼,是白晝里的鷹!請你下令,我們遷行時決不滯留,一心一意為你效勞!”
郭寧在蒙古人中間坐下,正色道:“失蹤的人,我們遲早會找回他,把他安全帶回來。但是,導致他失蹤的原因,難道不是別勒古臺仗著黃金家族的威勢,膽敢不經我們的同意,擅自與我的老朋友也里牙思為敵,搶奪我們的榷場庫區?”
郭寧拔出腰間金光閃閃的刀,輕輕一揮,便將眼前的草地削平:
“什么黃金家族的成員,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大周的財產,別人不能搶;大周的朋友,別人不能動。所以,別勒古臺必須死!我出五百匹馬,兩萬頭羊和此地方圓五十里的水畔牧場,買別勒古臺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