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烏沙堡的,終究只是些奴隸,絕大多數人這幾日才學了點提刀廝殺的本領,敢在戰場見血的,還只半數。其實每個人都知道,憑這點力量,遠不能和全力以赴的蒙古人對抗。
過去這段時間,蒙古人的圍攻仿佛應付,恐怕是因為這些草原東部千戶們不愿意輕易牽扯進也里牙思鬧出的事端。他們抱著看熱鬧的意思,并不想被也里牙思當槍使。當然,還有很重要的原因,是呂樞的身份慢慢泄露,引得諸多部落忌憚。
但這時候,蒙古人忽然暴起發動。一時間箭如雨下,萬騎繞城,喊聲之響、轟鳴之聲匯如潮涌,仿佛瞬間就能把這座急就章的堡壘摧毀。不用什么戰場經驗就能猜到,接下去必定是四面八方齊攻。
在這種巨大兵力的壓制下,奴隸們根本守不住。便加上阿多緊急制造的那些稀奇古怪城防設施,也是無用,局面崩潰只在翻掌之間。
更不消說呂樞等人此前劫奪蒙古人的牧場,搶了大批畜群,養在屯堡北面的洼地,還為這些畜群修復了連綿柵欄。當時若不貪圖這些,把修復柵欄的力氣用在修復屯堡本身,就能在屯堡內部再起一座堅固的小堡,或許還能多堅持一會兒。
當然,蒙古人既已發狠,做什么準備,結果都是一樣的。
更麻煩的是,咱們這些人的主心骨,那位身份尊貴的小公爺,又不知在發什么瘋。
聽說這位大周皇帝的小舅子,在朝廷里并無職司,只因身為國戚才得授爵位,喚作鹿鼎公,清貴異常。此前數日糾集人眾的時候,楊沃衍見這少年分派指揮甚有章法,還覺得新朝氣象畢竟不同于爛透了的大金。
但這會兒,大家頂著箭雨想要搏命呢,他忽然拿幾個罐子出來?
這罐子通體黑釉,鼓腹平底,分明是軍隊里用來裝死人骨灰的。楊沃衍早年在朔州見過。
這不是開玩笑嗎?這陣子眾人為了守把烏沙堡,頗在這片廢墟里翻江倒海地搜索,找出來什么斷碎木料、鐵器,都拿去給阿多,看他能拼湊出什么古怪的武器;但這位小公爺偏去找了幾個罐子?
這東西有什么用?難道里頭撞了石灰、毒藥,等投擲出去傷人?
楊沃衍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想掂一掂罐子的份量。
不管這里頭裝的是什么,只要夠重,待會兒至少可以砸翻幾個蒙古人吧?
手剛伸到一半,被呂樞啪地打開了。
「別動。誰也不準動。」
呂樞嘟囔了一聲,把其中一個陶罐放得穩些:「我爹在里頭呢。」
「啊?這他娘的是什么?是老公爺?」
楊沃衍驚訝出聲之時,箭雨越發密集。從城墻上看,仿佛是暴雨澆灌,又仿佛是屯堡周圍的野草都化作了箭簇往來疾飛,幾人所在的夯土城臺幾乎都被箭矢給淹沒了。
先前還有人試圖抽出扎在墻上的箭矢反射回去,現在大家都被逼得頭也不能抬。偏偏這時候,屯堡外轟鳴的聲響里,又新增了一種,那是至少數千人腳步踏地的聲音,蒙古人準備攻上來了!
漢兒奴隸們在草原吃夠了非人之苦,其實不甚怕死,但這種死到臨頭的局面,實在叫人不能不害怕。并排舉起如墻的盾牌下,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呂樞身上,楊沃衍更是眼前發黑,額頭青筋亂跳:「小公爺,這時候你能拿個主意才是正經。你拿……咳咳,拿老公爺做甚?」
呂樞把幾個陶罐一一扶正,底部再用厚布墊著,確保放得穩當。
他的神情居然十分篤定,話語也不受箭矢破空之聲的打擾:「這兩個,放著我爹和我娘的骨殖。那邊兩個,放著陛下的父母……他們幾位都去世的早,雖說我記得墳地所在,但兵荒馬亂數載,環境全都變了,找起來不容易。」
真是皇帝和皇后的父母骨灰在里頭?
其實呂樞前后說了幾遍,但楊沃衍這會兒才完全反應過來。
他驚得腳都軟了,手上還得繼續發力,頂住因為承載了許多箭矢而越來越重的盾牌。他左手四指被削去以后,傷口離痊愈還早,這會兒用足了力氣持盾,傷口立時迸裂,幾滴鮮血滑落,幾乎淌在罐子上。
楊沃衍連忙把左手挪開些,稍稍一動,盾牌和盾牌之間的縫隙便有箭矢貫入。
好幾人驚呼出聲。呂數的反應倒是真快,一側頭,讓了開去。
楊沃衍顧不得手上劇痛,慌不迭地再度將盾牌舉高。
呂樞卻依然平靜。
他伸手覆住罐子,沉穩得不像是少年,而像是遭逢無數生離死別,漸漸麻木的中年人。
「我們一家長輩,都死在這里,我此番來草原,目的就是把老人帶回中原安葬……可惜,烏沙堡里上上下下,當年我至少認識四五百人。這些人,還有許多一同廝殺轉戰的伙伴,早都葬身于各處草原深谷。就連一件衣服,一件慣用的兵器都找不回了。」
楊沃衍的血嘀嗒落在呂樞的手背上。
呂樞看看手背,再抬頭看看楊沃衍的手掌,和包扎的布巾上不斷擴大的血跡:「老楊,你不用慌,放寬心,只消和我們一起看著。今日里,草原上許多人都會來到烏沙堡。他們該死的得死,該跪的得跪。此等難得的大場面,我爹娘和伯父伯母看了一定快活。看完了,你們跟著我,一起回中原。」
「啊?這?」楊沃衍胸中一口氣憋著,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這些是什么話?
每個字我都懂,每個詞我都聽得真切,可連載一起,究竟是什么意思?草原上許多人來到烏沙堡,該死的是我們吧?
他覺得,呂樞多半是發了瘋病。可他又不知盧五四和阿多兩個在哪里,只能扭頭沖著后面的人喊:「旋風砲呢?啊?」
「第一批人來了。」呂樞道。
「沒來啊?小公爺你說什么?」
楊沃衍猛地回頭,視線剛好穿過木柵和夯土之間的縫隙。
呂樞等人抵達烏沙堡以后,在幾處關鍵的城墻增修了墩臺、木柵。木柵很高,很結實,又很貼合夯土,站得很牢。木柵底下的縫隙非常狹窄,守方湊近了,能環顧四面,視野開闊,攻方想要從細小開箭進來,卻是萬難做到。
所以呂樞鄭而重之地把四個罐子放在這里。
而楊沃衍的視線越過罐子,投注向外,見到外界的狂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遮蔽視線的塵土刷刷落下,他眼前便如一副巨大的幕布徐徐展開,露出后方的戲臺。
戲臺便是蒼茫草原本身。位于戲臺最前端的,自然是四面八方逼近的草原東面各部落的蒙古軍。他們耀武揚威,仿佛馬上就要撲出戲臺,把看客們盡數踏作肉泥。在畫卷的后方,是這些蒙古人的奧魯,也就是營盤。
但在畫卷兩面,此時有新的角色出現了。
位于西面的,是數量巨大的騎兵。
像是蒙古騎兵,又有點細微的差別。他們的馬匹普遍比蒙古馬更高大,還夾雜著大量灰黃色的駱駝。他們行動時的隊列也不像蒙古人那樣松散,而是涌浪般的一波波向前。
招展旗幟之下,如林刀槍之間,騎士們高高的尖頂皮帽子或者五顏六色的裹頭隨著馬匹上下起伏,別有一股森然肅殺的氣勢。
「這些應當就是成吉思汗新招攬的西域各部騎兵。聽說西域以西,又有大小國家、部落無數,其廣大勝過中原。首當蒙古人兵鋒的,是大國曰花剌子模者。其國據地萬里,勝兵四十萬,就算成吉思汗對上他們,也費了偌大的力氣。平定各國之
后,成吉思汗擇選精銳,遣回草原效力,光是前鋒就多達兩萬余騎。便是這些人了……」
盧五四彎著腰,從后面的木梯上來,一面看著,一面給呂樞解說。
呂樞點頭:「這伙人一路追殺趙瑄和投靠咱們的蒙古六千戶,聽說沿途廝殺連連,此時還有這樣的銳氣,不愧是西域強兵。」
趙瑄是盧五四的頂頭上司,那幾個早早投靠大周蒙古千戶,素日里也是盧五四該管。當年他們部落里最桀驁的幾個頭目,還是他親手殺的。這會兒盧五四聽著「追殺」二字,便有些不舒服。
他嘿嘿冷笑兩聲:「我家防御使只帶了少許部屬,沒用全力。那幾個蒙古千戶雀實松懈了,仗打得不成樣子!」
「那一頭呢?」呂樞轉移話題。
位于東面的,是一支有點奇怪的軍隊,頓時讓楊沃衍瞪大了眼睛。
這支軍隊的外側,是數量龐大的騎兵。騎兵們三五十人一群,彼此間隔開闊,一群群騎兵錯落,仿佛天上云朵,一眼看不到邊。數以萬計的馬蹄踏起草皮,揚起漫天煙塵,簡直比方才北風呼嘯的聲勢更大。
光是如此,倒也罷了。楊沃衍身在草原許久,大規模的部族遷徙見過數次,場景差相仿佛。奇怪的是,在龐大騎兵簇擁下的,居然還有大量的步卒。
步卒們以一個個小型的方陣形式出現,約莫百人一陣,然后幾個小陣結為中形的橫陣,橫陣彼此交錯排列,又隱約形成數千人的大形方陣。可以隱約見到,陣列的外圍有密集的槍矛手,掩護槍矛手的,則是手持大盾的刀盾手,又有大量弓弩手蹲踞其間。
隊列初成,算不得整齊,許多士卒前后調整身姿方位,好些小隊在不同的方陣里調動來去。塵煙散開的時候,他們的動作在日光照耀下,閃爍出密集的寒光。
這些步卒,居然有相當數量是披甲的,還是鐵甲!
楊沃衍喜道:「這些是大周的軍隊嗎?怪不得都說大周軍威赫赫,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小公爺你一點都不慌,原來有這么多的援軍!」
這支軍隊確實不同于尋常蒙古軍。
就連進逼到烏沙堡下方的蒙古人也抱著和楊沃衍類似的想法。他們前進的勢頭驟然停止,連帶著箭雨也一下子稀疏。他們隊列后頭,作那顏裝束的騎士連聲呼喝,眾多那可兒往來奔走。他們或者吹角,或者發射鳴鏑,想來是調動處在烏沙堡另外幾個方向的部下趕緊回到北面,和本隊匯合。
眼見此景,本以為必死的漢兒奴隸們全都雀躍,歡呼聲此即彼伏。
楊沃衍歡聲道:「好!好!蒙古人被嚇退了!我大周威武!」
盧五四冷笑了兩聲。
呂樞搖頭:「那不是大周的軍隊,是黃金家族鎮壓草原的本部,別勒古臺的下屬。他們來得有點晚。」
「啊?」
楊沃衍手上一下子沒了力氣。盾牌咣當掉下來,差點砸到了那四個尊貴的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