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聲音還不小,周邊好幾個千戶那顏都聽到了。
有人猛地一拉韁繩,側身來看;也有人連連揮手,示意過于靠近的護衛閃開。
他們本來緊跟著別勒古臺,這會兒策馬速度一慢,雙方就隔開了距離。
那個冷笑的千戶那顏甚是年輕,且著華服,騎駿馬,較之一般的那顏更顯尊貴。他看看左右,沉聲道:「其實,這一場,從一開始就輸定了。」
「怎么講?」
千戶那顏垂首思忖半晌,慢慢地道:
「大汗西征以后,留在草原的千戶還有五十多個,雖然精銳大都抽調,但全力動員的話,仍能集結起龐大的兵力,這兵力用來和大周打滅國之戰,那是遠遠不夠。但要緣邊騷擾,令大周日夜不寧,卻足夠了。兩方都承擔不起全面開戰的后果,兩方便都不敢大動干戈,還能維持著必要的生意往來。這局面本可以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大汗折返,可是……」
「可是別勒古臺私心太重,生出了事端!」旁邊一名千戶惱怒地叫了聲。
「沒錯。」華服千戶點了點頭。
「別勒古臺私心太重,出兵劫奪榷場,事情又做得亂七八糟,憑空給漢兒制造了借口。而漢兒對此作出反應,我們又很難一致應對。」
旁邊諸多千戶連聲道:「孛耀合千戶說得沒錯,就是這個道理!」
草原諸部力量虛弱是事實,但他們窮苦慣了,形同野獸,與大周打交道,便如光腳不怕穿鞋的。發起狠來到處破壞,大周也怵。但問題是,什么情況下發狠,蒙古人的底線究竟在哪里?
大周的榷場被人襲擊了,在場的漢兒軍官直接縱火,威脅燒毀所有貨物,你們發不發狠?
這要是發狠,未免小題大做。
那么大周皇帝的小舅子在草原失蹤了,大周派出精干人手往草原維持局面,你們發不發狠?
畢竟是咱們舉措不當在先,這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
再接著,大周皇帝對著造成他小舅子失蹤的罪魁禍首暴跳如雷,派了一群蒙古降眾北上廝殺,你們發不發狠?
投降大周的蒙古人,也是蒙古人,彼此終究還有點情誼在。因為別勒古臺的輕舉妄動而導致蒙古人自相殘殺,這怎么說都不合適。況且別勒古臺最近得了西域來的武力支援,就算要廝殺,也該是他自己的事。
再隨后,別勒古臺自家把事情鬧大,自家想藉著攻打叛徒的機會建立威望。在場的所有千戶,都是別勒古臺邀來的看客,而且個個都對別勒古臺心懷不滿。
那么,當大周的精銳部隊忽然出現,直直地抵到別勒古臺的面門……這又和又和大家有什么關系?就算千戶們忽然覺得,要集中全力,和大周來一場狠的也不可能。大家的部眾散在草原各地,根本不是一兩個月能聚集起來的。
草原上的千戶們一步步地把自己的底線調得越來越低,到現在想要找回這條線,一時都不知道在哪里。
蒙古人的力量仍在,但卻錯過了諸多聚集力量的機會,蒙古人的千戶那顏們全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但卻習慣了把精力放在彼此提防,彼此限制。
到現在,所有人都只能看著別勒古臺唱做念打。
看他有沒有能力應對嶄新的情況,看他為了壓倒那些叛變的蒙古千戶所編練的新軍,能不能應對大周的精銳。
對此,別勒古臺有沒有把握,千戶那顏們不知道,但大周的軍隊,怎么可能是容易應付的?大周如果沒有把握,又何必千里迢迢,深入草原呢?
「大汗什么時候才回草原?若大汗還在帶領我們,我們何至于如此狼狽?」有一名千戶那顏憤憤地道。
「唉……」
在他身旁,好幾人發出意義不明的嘆息。
他們這些幾個千戶那顏,和大汗在建國時提拔的那批不一樣。他們本身就是草原上的大貴族,論位分之尊,并不次于乞顏部、泰赤烏部等有名部落的首領。
這些部落數百年來彼此攻殺、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部的情形都十分復雜。成吉思汗在草原的時候,固然帶給了他們巨大的財富和榮耀,但也剝奪了他們許多權力,很多時候讓他們感覺羞辱。
眼下大家當然都聽說了,大汗在西域打下了萬里疆土,統合了龐大到無法想象的軍隊,即將回首東顧。可大汗回來這件事,對花了數年時間一點點拿回權柄的千戶那顏們來說,究竟是利還是弊?
千戶那顏們彼此使著眼色,傳達著他們隱晦的心意。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催馬向前。
不管怎么說,他們在成吉思汗麾下,都是受到重用和信任的大人物。也克蒙古兀魯思建立的時間雖短,但成吉思汗用狂潮般的屠殺和擄掠,為他們建立起了蒙古人的自尊。他們至少不會在明面上背離成吉思汗的意圖。
別勒古臺一通瞎折騰下來,局面的發展有點不妙,但他們也隱約存有幻想。
當年定海軍在山東、中都、遼東等地接連擊敗蒙古大軍,甚至迫得成吉思汗狼狽逃亡,草原上一時驚恐異常,在蒙古人的傳聞里,仿佛定海軍的將士都成了刀槍不入的鐵塔。
數年過去,驚恐的情緒漸漸消退,草原和中原生意往來不少,蒙古人和漢家的軍官打交道也很頻繁,大家都明白,定海軍強盛,不代表漢兒個個都厲害。漢兒依舊是原來的漢兒,論騎術、論箭術,蒙古勇士比他們高明多了。
況且嚴冬即將來臨,漢兒的軍隊不可能在草原上停留多久。他們和蒙古各部一樣,也是因為別勒古臺的舉措而急速作出應對,所以動用的兵力也未必很多。
「周軍確實強,不過,他們能調來深入草原的精兵能有多少?我看,他們前前后后的作態,很可能是給我們壓力,指望我們自亂。」有人提高嗓門,給千戶那顏們打氣。
身披華服的千戶不露聲色:「那就得把話說回來……看別勒古臺打仗的結果了。」
話音未落,催馬走在前頭的別勒古臺身子一晃,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千戶那顏們無不皺眉:「怎么回事?別勒古臺這時候發了頭暈癥么?」
別勒古臺嗜酒,又酷愛膏脂充分的食物,所以這幾年發胖很厲害,容易頭暈。一旦發作,立即天旋地轉,稍稍移動就難受異常,更不用說騎馬廝殺了。
但這會兒他身形晃動,卻和頭暈癥沒關系。
他低下頭,看看跪伏在戰馬前的托勒赤們。這些輕騎兵斗人人血污滿面,好幾個披頭散發,身上帶著輕重不一的刀槍傷勢。他們因慘敗而羞愧難當,紛紛叩首,有人俯身時,露出肩背扎著的箭矢。
別勒古臺探出手,抓住箭桿用力拔出。
他接連從四個人身上拔了四支箭。中箭的騎兵血如泉涌,痛得渾身打顫,竟不敢出聲。而別勒古臺端詳箭簇,倒抽一口冷氣。
箭簇是精鋼打造的三棱錐型,這種形狀的箭簇不僅能抗風,射程遠,而且破入目標以后,每一個平面受到的壓力,都會轉遞到正對面的鋒棱上,所以破甲和切割的能力極強,較之于草原上常見的骨箭,威力簡直有天壤之別。
這樣的箭簇打造不易,大周的邊疆駐軍甚少配備。能在無足輕重的前哨戰里,就隨隨便便將這等精良箭矢如潑雨一般施放的,必定是周軍里頭真正的精銳。
來的是大周的禁軍!
我還想著
,要藉此機會展現草原上編練的新軍,用武力重新壓制眾多的千戶。其實這一整場,大周利用了我,也利用了草原上的各方。
他們前前后后費了許多力氣,一步步地將所有人誘到這里,是因為他們要在所有人注視之下,取我的腦袋!他們要搶在成吉思汗回返草原之前,踐踏黃金家族的尊嚴!
別勒古臺全都明白了。
他喃喃自語,眼前陣陣發黑。在他的視線遠處,周軍的旗幟矛戈如林,林間仿佛有無數猛獸安然行于光影之中,潛伏爪牙,將要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