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一行人,已經被確認了并無大周朝廷背景。而且尹昌還在禮成港留下了他絕大部分的護衛,據說是打算在那里購買宅院,安下一個可供長期駐扎的據點。
被他帶到開城的,真就只有一大批的賬房、伙計和醫生。哪怕這群人在行動時表現得很有紀律性,高麗人也都看得出來,他們不是戰斗人員。這上百人里最能打的,大概是年過半百的尹昌本人。
這樣一支全然無害的隊伍,放在如今多方勢力劍拔弩張的開城,簡直是一股清流。各方面也愿意讓他們進入開城操持馬球大賽,以維持開城表面的平靜。
這平靜已經越來越難維持了,大概也有尹昌這樣的外國人才會感覺不到城里古怪的氣氛。
事實上,政治嗅覺比較敏銳的開城本地百姓們,最近除非必要,都很少出門。只有包括樞密副使崔瑀、寶城伯崔珦、還有崔俊文、池允深等人固然派出許多部下奔走。他們俱都行色匆匆,有時在街道一閃而過,有時帶著衣衫襤褸的契丹人、女真人,腳步紛亂地從某處城門奔入。
尹昌最初只偶爾撞見他們,并不在意。
隨后兩三天里,尹昌接連裝見數次招募來的契丹人、女真人成群結隊通過街道,某次忍不住上前發問,得知各家都開始瘋狂招募此等馬上民族,緊鑼密鼓地準備馬球大賽,不禁咋舌。
有人問他,身為上國有名的將軍,對此可有什么看法。
尹昌連連搖頭道,我是駐守南方的將軍,和宋人打交道頗有心得,可從未見過契丹人和野女真,哪有看法可言。非要說的話,只盼此輩莫要在馬球大賽上胡來,鬧得死傷慘重。
高麗國的馬球大賽,最初是高門貴胄尋求刺激的行為,后來逐漸變成展現實力的殺戮游戲。很多時候有力的貴族不想爆發血腥內戰,導致自身的統治根基受到動搖,才把爭斗的規模局限在馬球大賽。因此,馬球大賽幾乎必然會掀起一股血雨腥風。
尹昌說的這通話,只能證明他真不了解高麗。
詢問他的人打了個哈哈離去,此后也沒誰打擾尹昌。
而尹昌也不理會外界任何事物,他帶著少量手下到處溜溜達達,一本正經安排馬球大賽的流程,設計各方各隊的騎士入場出場路線,還時不時地在街道上鋪開新畫的地形圖,與人反復討論。
地形圖上,密密麻麻的線條從各處劃到升平門南,神鳳門北。這個區域,便是此刻尹昌所在之處,數百年來專門用作舉辦馬球賽事的球庭。
高麗國和大周、大宋的商業往來很密集,但為了維持國內穩定,崔忠獻的政權一直嚴格限定商賈們的活動范圍不得超過禮成港,所以時至今日,很多商賈甚至都不知道高麗的國都開城究竟是何模樣。
左右司根據不同人的轉述,畫出的地圖拿到現場一核對,實在是錯漏百出,有很多出于荒誕的想象。
尹昌現在才知道,整個高麗國,壓根就沒有像中原那樣位于平原的廣闊城池。開城可以說是高麗國中唯一的大城,而這城池也只建立
在幾塊交錯分布的狹小平原和周圍環繞的山地上,乃是一座半山城。
高麗國的封閉色彩已經很濃厚了,開城的地理環境更加封閉。
開城的北部有松岳山,城西有蜈蚣山,西南有龍笛山,正南部有德巖山,東南面則是廣德山。一直綿延不斷的山脈,儼然如打開的大扇面,把開城從正北到東南全部包裹起來,山脈中還分布有天摩山、國師峰、帝釋山等等峻峭的山峰。
整個打開的扇面把開城守護在中心位置,而高麗的宮城、皇城、貴胄的居處和官署、軍營和倉庫,又集中在松岳山的掩護之下,依托位于開城正中的子男山為屏障。
山脈沿線,還建有城墻。城墻分內外兩道,外圈形如半月,內圈形如滿月,走向大體與陡峭山脈平行,把地形優勢發揮到了最大,外城的二十二道城門,同時也是扼守山地通路的二十二座要塞。
高麗國現在的王室,早年是松岳山中掌握強大武力的豪族;王城依托松岳山,可謂進退自如。奈何后人不肖,太阿倒持,如今成了傀儡。
而歷代執政的武人貴族,既要防備王室,又要防備同僚,還得時時刻刻鎮壓文官貴族乃至僧侶之流,為此他們無不把核心的力量投入在開城,數十年的傾軋、對抗之下,這座城池既是高麗國的中心,也是高麗國最混亂的地方。
站在空曠異常的球庭中央,尹昌能看到北面順著松岳山地形抬升,不斷錯開偏折的高麗王宮,也能看到周邊顯得擁擠而重疊的諸多建筑。許多院落里,這時候隱約傳來人聲,還有馬蹄踏地的轟鳴,或許他們正在為馬球大賽而加緊訓練吧。
跺了跺地面的黃土,尹昌低聲道:
「大周的疆域雖然廣闊,但真正便于海上貿易的,只有中都和山東兩地,而高麗地處海東,不僅自家有獨特的產出,而且整個高麗國便如一團糾纏數百年的亂麻,我們夠得著的任何利益,都只是這團亂麻的邊角料。這對大周而言,太少太少了。所以陛下有意將之梳理分剖,而令大周的力量真正滲入高麗。不過,要想解開亂麻,只能在亂麻糾纏的中心地帶下手,在禮成港發動可不行。」
說到這里,尹昌一手按住腰帶,挺身環顧四周,志得意滿。
站在尹昌身側的,都是他的親信。
其中地位最高的郭政,本來也做到領兵千余人的軍職,結果也卷入了此前的政治風潮,丟官罷職。尹昌其實也隱約知道,郭政的背景有點復雜,但事已至此,何必計較太多呢。
郭政是個有能力的下屬,還愿意跟著老上司往高麗遠行,那就不錯了。
此時郭政雙手環抱胸前,也有些得意:「我們的人都準備好了,就等著……」
他忽然注意到,后方丈許處,恰有個執事在瞇眼看圖,于是猛然止住言語。
這執事是正經在開封的相藍里排布演出的資深好手,被尹昌以重金聘請而來,從沒接觸過軍政。這會兒尹昌說了這么一通,隱約有只言片語傳入他的耳中,頓時令他吃驚。
他眼珠子轉了轉,隨即小心翼翼地把圖紙卷起,往遠處挪動幾步。見尹昌轉身來看,他又陪笑道:「尹老爺,此地日頭甚毒,曬得小人頭暈……我往陰涼處走一走。」
尹昌還沒答話,球庭外圍的神鳳門處,有人隔著老遠抬手指點尹昌所在的位置,還大聲喊著什么。
喊聲未落,他們拔足猛沖了過來。
執事嚇了一跳,只道是尹昌的女干謀敗露,高麗人來捉拿人去砍頭。他膝蓋一軟,當即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