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允深的鮮血從脖頸慢慢洇到土地里的時候,尹昌已經很自然地離開了球庭,回到了神鳳門的門洞里。
一來一去間,高麗國的無數實權貴胄授首,此等威勢讓伙計和大夫們有些難以接受。
他們都知道尹昌本是周軍宿將,也知道尹昌此行之前,在山東做了許多準備,不止是操辦幾場球賽那么簡單。但這樣血流成河的場面,此前實在沒有人能預料到。
陳自新壯著膽子開口:「老爺,我們這些人,要不回館舍去?」
「你們就在這里等著。」尹昌安然道:「此地很安全,無須擔心什么,另外,馬上塵埃落定,就有用得著你等的地方。」
眾人里頭幾個膽小的,本來已經貼著墻根溜到了門邊。這會兒連忙應是折返,與大家站到一起,唯恐惹得尹昌不快。
尹昌看了看眾人神色,轉而繼續等著球庭里的塵埃落定。
這些郎中、賬房、伙計們惴惴不安的神色,尹昌全都看在眼里。或許通常的武人會鄙視這種無膽模樣,但尹昌并沒有。
尹昌是老資格的軍人,但他不是自幼從軍。在山東百姓被女真朝廷大范圍的括地政策逼到絕路之前,尹昌生活的濱州一帶有過小小的繁榮。尹昌年少時,便在濱州的市井廝混,他的見識和習性,與此刻局促在神鳳門下的普通人并無不同。
乃至對軍隊和暴力的恐懼,也是一樣的。
后來兵災四起,尹昌藉著種種機緣,在中年時成了赫赫有名的豪強人物,領有數千兇悍兵馬。但他骨子里,仍是個恐懼暴力之人。所以他眼看紅襖軍局勢不妙,立刻就向大金投降;所以他發現定海軍的武力不可阻擋,也就無可無不可地服從。
恐懼暴力的同時,他又自然而然地依賴暴力。只有身處強大的軍隊里,只有時刻保持著用武力去碾壓別人的能力,他才睡得著覺。
這一點,是他離開軍隊以后才想明白的。他發現,自己在開封時,之所以不斷地催促軍隊南下,不斷地試圖挑動戰爭,是因為只有戰爭才能帶給他安全感。只有不斷證明自己和最強大的力量站在一處,不斷看到敵人在己方的軍刀之下哀嚎流血,他才心安理得,覺得一切都在正確的道路上前進著。
不過,到了現在,尹昌雖然年過半百,仕途受挫,猶自有了新的長進。
他認識到,最強大的力量并不僅僅是武力。或者說,武力只是其中一環。有武力為倚仗,自然很好,但有時候,無需發揮自家的武力,只需因勢利導,就足以驅策外力為己用,足以在異域翻江倒海。
便如此刻,神鳳門以內的球庭在大肆屠殺,神鳳門以外的開城,也是兵荒馬亂,戰火四處升騰。尹昌只帶著數十名普通人在此,看似孤舟行于怒海,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其實似危實安,一切都在掌握。
占據上風的勢力,全都已經提前向己方下屬作出最嚴厲的警告,告誡他們不得觸犯這支來自中原,到高麗國組織馬球大賽的班子。而處于下風的那批人,走向失敗的速度會比任何人的預料更快。
他們就算想做什么,也完全來不及。
「直屬重房的二軍六衛之兵,本有五萬余人,雖在與契丹人的戰爭中折損過半,猶有將近兩萬人的兵力。這其中長駐在開城附近,首領又有貳心的,唯崔俊文所屬的龍武軍一部……我本以為,其余忠于興寧府的各部一旦發動,足以制之。足下是怎么做到誘使二軍六衛之眾背叛的?」
門洞低矮而壓抑,深處較陰暗的地方,忽然傳來蒼老沙啞的聲音。這人口稱「興寧府」云云。所謂興寧府,便是崔忠獻以權國王的身份于高麗朝廷以外自行任命官職的權力機構。
尹昌回頭看看,擺手讓負責押解這人的契丹勇士退后。
契丹人也真是莽撞,受命便退,毫不遲疑。被他們押來這人身體虛弱,驟然少了扶持,幾乎栽倒。他連忙伸手扶墻,勉強支撐著站定。
緩了緩,他繼續道:
「二軍六衛以外,真正較能作戰而負責據守城中諸多府邸官署的,是都房六番私兵。其中半數雖遭柳松節和池允兩人控制,但仍有半數的將校曾是樞密副使的舊部。只消柳、池二人死在球庭之內,其部群龍無首,絕無能為,開城各處關鍵所在必定掌握在我手中……足下又是如何壓制得都房六番之兵,接連奪取諸多官署?」
說到這里,那人頓了頓,喘息了幾聲再問:
「足下當是藉著各家緊急收攏契丹流人,為他們診治調理以備廝殺的機會,分派了部屬偽裝作郎中,四處聯絡。但契丹人自入我高麗、占據東境以后,其首領人物耶律金山、耶律統古與、耶律喊舍等自相殘殺,死傷慘重……足下怎能在短短數日里,把四分五裂的契丹人輕易捏合到一處,為你廝殺賣命?」
「我什么也沒做。」
尹昌有些得意,又有些感慨:「我什么也沒做,真的。」
陰影中人喘息的聲音更大了,發出呼哧呼哧的粗氣。一邊喘,他一邊艱難地道:「何必?說說又何妨?上國以如此手段施展于開城,想來后繼必定天翻地覆。如我這種礙眼礙事的老朽,今日總是要死的……我只想死得明白些罷了。」
門洞以外,有值守的同伴這時才發現尹昌與人談話。
他轉身回返入來,隨手往墻上拔了一支松明火把,想替談話的兩人照亮。才走了幾步,旁人連忙上來,將火把重新擺回原位。
但只這點火光迅速閃動間,說話之人蒼老衰敗的面容已經顯現。這人赫然便是過去二十多年里高麗國事實上的主人崔忠獻。
對著此等人物,尹昌不愿過于苛刻失禮。他想了想,指了指旁邊的同伴們:「這幾年里,隨著貴國與我大周在海上的發達貿易,中原和南朝的風氣習俗風行于貴國的,比往年要多得多。比如規模宏大華貴的慶典,又比如漢地的醫術、藥方。所以我知道,帶著一個足夠規模的班子來到高麗,必定能獲得操辦馬球大賽的任務;隨行而來的這么多中原名醫,也一定會被各方禮聘來查病。」
「我已經知道足下以此為由,聯絡了……」
「不不,關鍵不是契丹人。」尹昌搖頭:「貴國身份最高也最要緊的病人只有一位,便是閣下。」
「怎么講?」
「如果一切正常的話,我這里數十位名醫,擅長各科的都有。如此多的名醫大張旗鼓來到高麗,無論是出于實際需要,還是出于下屬們表忠心的需求,怎么也該有數人受邀為閣下診治。但實際上,全然沒有。這就帶來了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池允深等人隔絕內外隱瞞消息,其實高麗國的權國王閣下早就已經死了。」
崔忠獻冷笑一聲。
尹昌繼續道:「數日前我得邀請會見,親眼目睹閣下重病的模樣。那么第一種可能并不存在。然而閣下既沉疴如此,何不求醫?總不見得池允深等人連這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所以只能是第二種可能,就是閣下雖然長期臥病,卻遠遠沒到病危的程度。足下一直裝作垂危之態,欺瞞朝中無數的政敵和身邊野心勃勃的親信,實際上,卻暗中推動敵人們彼此廝殺,以此來為繼承者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