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木拔地而起。
化為一座大傘。
千絲萬縷的柳枝在藤傘邊緣垂落,周濟人站在傘下,晦暗的雨絲被干枯藤木吸收,小街的遠方夜幕殘破地像是一幅老舊油畫。
顧慎攙扶著師姐,將南槿緩緩放下。
“之所以敲暈她,是因為這一幕……不該是她看到的,有時候知道秘密,反而是一種麻煩。不僅僅會給她帶來麻煩,也會給你帶來麻煩。”
周濟人站在雨幕前,沉思了很久,“你的能力,就是天大的麻煩。。”
顧慎怔了怔。
他來到老師身旁,釋放出了那一縷熾火。
在沒有外界刺激的情況下,熾火異常的聽話,溫順,像是自己的孩子。
一縷纖細的火苗,纏繞在自己指尖,時而躍動,時而盤伏。
“一直以來,議會都在找尋‘拯救世界’的辦法……你既然已經去到了花幟的地底第十層,那么你也應該知道了‘基因法案’的事情。”周濟人低聲道:“連基因法案都能被議會允許通過,他們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我可以消滅‘秩序崩塌點’……”
顧慎有些茫然,他輕聲問道:“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是……當然是。”
周濟人笑了,只不過笑聲里并沒有喜悅,反是無盡的復雜,“對這個世界來說是一件好事,對你而言……未必。”
“小顧……”
“如果有一天,你要犧牲自己,才能換取這個世界的安定……你會怎么選?”
周濟人轉頭望向顧慎。
顧慎看著掌心的火苗,蹦跶來蹦跶去,眼前又是一個靜謐的長夜,世界在夜幕中沉沉睡去,入眼滿是安寧,一切都很美好。
“只有犧牲我自己,才能換取這個世界的安定么?”
顧慎輕聲問道。
得到的回答只有很輕的一個字。
“……嗯。”
“或許……會?”
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太適應這么嚴肅的問話,老家伙從來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忽然這么凝重,真是讓人無所適從。
周濟人投來懷疑的目光。
“……如果你想聽實話的話當我沒說。”顧慎連忙補充。
“人非圣賢,孰不貪生?”周濟人笑了笑,“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到兩百歲……所以如果這個問題拋到我的面前,我會選擇……否。”
“可您是東洲的大裁決官……”
“那又怎么樣?”
樹先生聲音很輕地開口:“東洲的大裁決官,只是一個名而已,它現在是我,未來可以是其他人……戴上名為正義的冠冕之人,未必就是真正愿意舍身的奉道者。所以……我是東洲的大裁決官,與我貪生怕死有什么關系?”
聽起來很無恥的一番話。
但……很真實。
“這個世界的殘酷就在于,當被推到浪潮頂端的時候,你想與不想,就不重要了……”
“如果有一天需要犧牲我,才能換取五洲億萬人的安寧。”
“那么……我就會被犧牲掉……這個結局與我想,或者不想無關。”
周濟人意味深長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明白了……又沒完全明白……”
顧慎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些自嘲,“所以,能消滅‘秩序崩塌點’,其實是一個不幸的事情啊……”
第一次跟樹先生見面的時候。
老家伙拿切片研究來威脅自己,其實顧慎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
可如今不一樣。
熾火的真實能力如果傳出去……五洲議會的所有大人物都會為此而震驚,顧慎隱約能猜到迎接自己的命運是什么,五洲數不清的秩序崩塌點,以至于北部因果要塞的那些黑點,都需要自己來“拯救”。
名義上說得好聽,叫做拯救。
可自己的命運,在那一刻起就失去了由自己支配的權力。
“也不對。”
周濟人低聲笑了笑,“這是天大的幸運,也是天大的不幸……取決于你的實力。如果你足夠強,那么誰敢動你?”
“議會有七個最高席席位,只留給持握火種之人。目前除了你的熾火,能夠徹底抹除‘秩序崩塌黑點’的,就是持握火種的近神之人。他們被視為人類未來的福音,拯救五洲的希望……的確,他們已經不是凡人可以理解的存在,只需要傳播一縷意念,就可以遣選使徒,承載自己那非同尋常的超凡之力,這不就是‘神’才具備的力量么?”
樹先生望向顧慎,道:“可如果有人……無需火種,就能做到這些……你覺得他們知道后,會怎么做?”
顧慎后背滲出冷汗。
“不是每個人都有高尚偉大的靈魂,正如你剛剛所見……東洲大裁決官也會有貪生怕死的一面,我還有未完成的遺愿,所以我一定要活著。而繼承偉大之名的人,也未必光明磊落。”
說到這,周濟人停頓了一下。
他發自肺腑地感慨道:“有必要一提,顧長志是個例外……這家伙渾身上下就好像光明鑄造的壁壘,坦蕩而堅硬,如果能夠犧牲自己,換來世界的和平,顧長志應該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
“顧長志……”
又一次聽到了名字。
顧慎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敬意。
有些人,即便死去,也會被無數人悼念,被無數人崇敬,被無數人視為標桿……顧長志很顯然就是這種人。
有些諷刺的是,雖然顧長志還沒死,只是睡著了。
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認他永遠都不會醒來了。
“有時候我會想,你們倆都姓顧,會不會有什么交集……”周濟人瞥了眼顧慎,冷笑道:“但很顯然,同姓只是一個巧合。你們倆從性格到能力,都沒有一丁點相似之處,八竿子打不著邊,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顧慎絲毫不覺得羞恥。
他理直氣壯地反駁:“可我也很怕死啊……這世界上怎么會有不怕死的人?”
“是啊……我也想不懂。”
周濟人聳了聳肩,“我永遠也無法理解顧長志這樣的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不怕死么,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他伸出手。
搓了搓。
手掌干燥。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我們當不了顧長志。”老家伙轉過身,望向顧慎,“如果你怕死,又想對這個世界做一點貢獻,那就記好了……無論這個世界怎么樣了,先讓你自己活下來。你只有活著,才有做貢獻的機會。”
顧慎神情復雜。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字詞了。
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