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洲。
牯堡要塞。
大寒天,風雪飄搖,從遠方來看,一座鋼鐵澆筑的壁壘,連綿數千米,拔地而起,如巨人一般守衛著巍峨的北洲邊界,巨大要塞的上空撐起了一道遮天屏障,六邊棱形如蜂巢般的透明浮空板密密麻麻拼湊成這頂巨人頭頂的帽子。
用“帽子”來形容或許并不貼切……這更像是一柄“大傘”。
在大傘之下,懸停著數百艘飛艇,由于某種奇妙的“能量效應”,它們靜靜懸在距離牯堡要塞上空九千米的位置,渦輪仿佛陷入了休眠,沒有運轉,但流線型如劍一般的飛艇竟然可以奇跡般的保持著停滯,尾部沒有排放一絲一毫的噴氣,熱浪,像是被擺放在織布機上的一把把老式古梭,只等待主人發動號令的那一刻。
牯堡要塞在北洲的戰壕弧線之中最為靠前,是那一抹彎曲拱出的最高點,那座大傘的遠方就是荒蕪破碎的“黑點”。
除了北部要塞的軍人,絕不會有人能夠抵達這里。。
這里是“五洲”和“世界”的交界線,也是人類最后希望的捍衛地。
而如果沒有親自駐守要塞……就不會知道,牯堡要塞面臨著何等的駐守壓力,黑色崩塌點在大傘外擴張成黑洞,而且隱約有彼此連接的趨勢,在秩序崩塌的“外界”,時常會有被“黑點”侵蝕的失控生物,超凡生靈。
又是一年終焉。
牯堡要塞難得的平靜,因為大傘外的黑點擴散速度減慢的緣故,一整年都十分太平……于是今年的要塞令人感到久違的溫暖。
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站在要塞壁壘內,修筑年份已久的一座塔樓之上,這里算得上是視線最好的至高點,大雪紛飛,落在他軍服肩徽之上。
從背后來看,這道身影很是滄桑。
但事實上……他年齡并不大,大檐帽下是一張年輕的面孔,一邊靜靜賞雪,一邊攥握繩索,身旁立即傳來了嗚嗚討好的低鳴。
那是一條沒有實體的能源繩索,噼里啪啦震蕩著紫色的雷光,繩索的那一端拴著一條相貌憨厚的拉布拉多“惡犬”,獠牙猙獰但吐著舌頭,用腦袋蹭著年輕人的小腿,滿臉討好之意。
安靜的賞雪并沒有持續多久。
“嗤——”
年輕人的背后傳來了蒸汽噴射的熾烈響聲,緊接著兩道身影落下,那是兩位標準身材的年輕“哨兵”,一男一女,聲音恭敬。
“準將麾下。”
這一男一女身上貼著一副暗紅色的甲胄,遠遠看去像是一副貼伏在人體輪廓之外的精密骨骼,只不過在尾椎骨,小臂,以及胯部,有明顯的噴氣孔洞。
外附甲胄這項技術早就在要塞進行了研發……從最開始的笨拙開始一點一點演變,到現在已經發展成了相當實用的實戰技術,穿上這層甲胄,不僅僅可以進行力量增幅,也可以進行短距離的“跋涉”,“翱翔”,“潛水”。
這層薄薄的甲胄,是套在人類脆弱肉身上的強大堡壘。
當然……足夠強的強者,不需要這層甲胄。
“鑄雪大公希望您能返回前進城,牯堡要塞的三年任期已經結束……內閣將會派遣新的駐守者替女皇陛下駐守牯堡……”
深海鏈接五洲之后,聯邦前所未有的凝聚,然而……由于五洲的分別獨立,每片大洲都有著相對獨特的文化影響。
由于獨特的地理環境,以及沉重的職責使命,北洲有著最為獨特的“權力體系”……所以塵封在字典中的“女皇”,“大公”之類的字詞,只有在北洲要塞才能聽到。
這位哨兵的聲音忽然凝滯。
因為牽著狗的年輕男人抬起了手。
那條沒有實體的狗鏈,被他松開,噼里啪啦的電光在空中輕輕炸響,在狗鏈被放開的那一刻,兩位年輕哨兵的眼神明顯有些慌亂,他們很清楚這次來牯堡要塞進行匯報和請求的對象,是怎樣的一個狠茬子,返回“前進城”的旨令已經不止一次抵達這里,而先前所有匯報者的結果都是無功而返。
當然……他們含糊其辭,不愿細說中間發生的細節。
狗鏈松開的那一刻——
那條憨厚無害的拉布拉多陡然前沖,一瞬間兇相畢露。
“砰!砰!”
外附甲胄的噴氣孔洞在塔樓屋頂的雪層之中炸了兩個深深的焦黑孔洞,兩位哨兵連忙懸上高空,他們沒有收到傷害……因為年輕的準將松手之后又重新出手,在空中將繩索牢牢攥住,在電光閃爍之后,惡犬飛撲一段距離又被重新拉回,甩在地上,聾拉著腦袋,灰溜溜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兩位來自前進城的哨兵驚魂未定。
在剛剛繩索松開的一瞬,龐大的壓力如海潮般涌來,外附甲胄似乎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悲鳴,只差一點就沒有起飛懸空。
很難想象一切的壓力來源,只是一條……狗。
那真的是一條狗嗎?
“林霖麾下……我們無意冒犯……”那位哨兵硬著頭皮道歉,實在不敢落回原地。
林霖牽著狗,抬頭望向空中的兩道身影,輕聲笑著招了招手,道:“你們兩位的運氣不錯,知道為什么嗎?”
“每年這樣的‘拜訪’總要來上四五回,可那些家伙們都是在要塞內的閣樓里拜訪我。閣樓一直很安靜,有著入室關門的良好習俗,所以關了門之后我再放狗,他們無路可逃,我很好奇他們回到前進城之后會對你們說什么?”
林霖看著那兩位哨兵的古怪面色,淡淡道:“還是說……什么都不說?”
看來是了。
“知道你們敬愛的鑄雪大公為什么從來沒有親自來牯堡要塞找我嗎?”林霖平靜道:“因為他不敢,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把我召回前進城無非就是為了那么幾件事,要么是去中洲進修學習,去西洲與光明城結交,又或者是去長野城見一見未來的合作盟友,作為北部流淌皇血的天命之人,只要回到前進城,我將成為北部要塞的榮光,所以他認為……做這些事情的意義比親自駐守牯堡要塞的意義更大。”
那兩位年輕哨兵認真聽著,兩人的神情都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那么……你們覺得呢?”
忽如其來的問題讓兩人都怔住了,面面相覷……沒有想到準將麾下竟然會突然問這么一句。
他們秉持著鑄雪大公的命令而來。
本該無條件的擁簇。
可話到嘴邊……卻無法出口。
可即便是出身前進城,從小接受系統化教育的他們,心底也向往著前往要塞戰線,在北部簽訂保密協議,知曉世界真相的那些“軍人”們,哪怕沒有覺醒超凡能力,也都恨不得把自身的血肉填入那層不斷擴張的黑洞之中,如果這能讓邊界要塞的壓力稍微緩輕一些,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這么去做。
飛蛾撲火。
那又如何?
要塞的戰士們向來如此。
“麾下……我尊敬您。”
那位女性哨兵緩緩落在了塔樓屋頂上,她小心翼翼的盯緊林霖手中的繩索,然后誠懇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牯堡要塞有您,的確是一種幸運。”
那名男性哨兵也嘆了口氣,“如果您拒絕……我們將原路返回前進城。大公一定會很失望。”
“如果前進城需要我,我的姐姐會開口的。”
林霖道:“那時候,鑄雪先生將會親自前往這里。我會選擇跟他離開。”
說完這句話,他的肩頭落下的一片碎雪,忽然破碎開來。
這是一種無規則的碎裂。
如果有人能夠凝滯時間,便會發現……這片小小的碎裂的雪花,竟然在炸裂之后,擴散成了無數片細密的雪屑,仿佛形成了一道圓形的弧線,在塔樓上空圈定了一層界限。
兩位哨兵瞳孔收縮。
他們覺察到了不妙,然后想要駕馭外附甲胄升空,結果這一次噴氣孔洞內傳來啞火的低鳴……并非是能源不夠,而是一種強大的意志籠罩在塔樓之上。
禁制飛行,升空,懸停。
從那片碎雪開始。
無數墜入領域的雪花,加速墜落,并沒有任何的外力,也不存在強大的重壓,只是這道命令悄無聲息的生效之后,這片領域就不再具備任何升空的“生靈”和“死物”。
“那么……就麻煩二位原路返回了。”林霖輕聲道:“在離開之前,二位還有前進城傳令哨兵的傳統項目沒有體驗,這也算是我托二位送給鑄雪大公的問候。”
“就說……牛牛很想他。”
牛牛……這是一個聽起來很憨厚的名字。
正如這條蹲坐著的“拉布拉多乖狗狗”。
林霖松開了手中的繩索。
下一刻。
一道紫色閃電奔掠而過——
兩位哨兵拼了命想要驅動外附甲胄的噴氣裝置,結果在強大的禁空意志之下,甲胄噴薄出陣陣黑煙,顯然是徹底崩壞,下一刻兩人就被紫色閃電撲倒。
拉布拉多惡犬長大了那張獠牙猙獰的大嘴——
林霖不忍回頭,他輕輕一躍,從塔樓上墜下,濺起一灘碎雪。
五大洲中覺醒超凡能力的人越來越多……可覺醒超凡的生物,卻仍然很少,這只拉布拉多“惡犬”算是鳳毛麟角的其中之一。
在沒有繩索束縛的情況下……牛牛有一個怪癖。
“啊——”
被大狗撲倒在地的男性哨兵迸發出絕望的哭喊,他感覺有一條巨大的舌頭在自己臉上來回剮蹭,這條大狗的氣勢極其嚇人,將自己撲倒之后的動作更是無比兇狠,仿佛要將自己狠狠吞了一般。
那條滑膩的大舌頭收起了倒刺……顯然這只大狗沒有惡意。
他只是想舔一舔自己。
但這“舔舔”的力道……實在太大了!
他的腦袋都快被舔掉了!
那位女性哨兵簸坐在地,看到這一幕,嚇得俏臉煞白。
這一個舔完,下一個不就輪到……
從塔樓上墜下的林霖,剛剛站起身子,忽然皺起眉頭……
他的眉心之處,有一股強烈的沖擊感。
“又要召開緊急會議了么?”
這種感覺,與召開緊急會議截然不同。
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吸附之力,瞬間在自己的精神海洋之中迸發。
尋常的緊急會議……是引召。
而這一刻。
則是征召。
林霖神情有些蒼白,他快步向著自己休息的靜閣走去,同時吹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口哨,遠方的拉布拉多聽到聲音之后毫無猶豫地向著聲音的方向沖去,踩著塔樓垂直的石壁俯沖落下,三五秒就回到了主人身邊。
塔樓頂上的禁空領域瞬間撤銷。
癱坐在地的女哨兵者仍然處于驚魂未定的狀態之中。
她今天終于見識到了……那些回到前進城的前輩們都不愿意說的痛苦經歷到底是什么。
自己很有可能是唯一一個“幸存者”。
被口水黏液包裹的男哨兵,掙扎著坐起身子,他用力擦拭著臉上的黏液,艱難嘶聲道:“我出發前,有位前輩提醒我,說鑄雪大公早年送準將麾下這條惡犬的時候……尚未馴化……”
所以,準將麾下如此惦記著“鑄雪大公”的親自前邀……
女哨兵神情錯愕,仿佛明白了什么。
“不行!任務尚未完成,就這么回到前進城,別人該怎么看待我們?”他用力攥拳,不甘道:“都已經這樣了,怎么可以放棄?”
說完望向同伴。
女哨兵咬牙道:“麾下回到閣樓了……你確定還要再來一遍嗎?”
被那條惡犬壓住的痛苦回憶瞬間涌上心頭,開口提議的那位,只覺得自己鼻腔口腔都是一股酸味,他忍不住干嘔了一陣,最終擠出了一滴滿含不甘,痛苦,悔恨的眼淚,咬牙道,“再來一次……很可能還是無用。我們只能忍辱負重,返程向大公稟告。”
“……我贊同。”
閣樓門外。
一只拉布拉多惡犬盤臥,它很識趣地沒有跟隨主人回到室內,而是守在門前,此刻聾拉著的耳朵微微提起,狗臉有些古怪。
“轟——”
一道無形的音爆之音在室內響起。
回到閣樓的那一刻,林霖攥攏雙拳,一層無形的禁制轟然擴散。
一道小型的領域擴散開來,將這間靜室完全獨立地包裹,確保了安全之后……他竭盡全力地對抗著精神中的征兆沖擊。
以往的緊急會議,像是精神海洋之中的一道提醒。
能夠參加,便參加。
不能參加……那就算了。
可這一次,則不一樣。
強大的壓迫感每時每刻都在強迫自己,建立精神鏈接……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拼命想要拒絕。
但……最終還是失敗!
“轟”的一聲。
腦海中好像有一枚炸彈炸開了,林霖并沒有覺得痛苦,而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坐在長桌一側,滿眼都是會議室昏暗,猩紅的燈光。
這一次……幾乎所有的座椅都坐滿了人,只不過一張張面孔仍然黑暗,大家仍然隱藏著彼此的身份,沒有人知道長桌的對面坐著誰。
不止是自己。
所有人的意志,都在這一刻被強行征調了,不管他們所處的時區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他們的意識究竟距離這片海域隔著多遠。
就像是古老的皇帝召見臣子。
千里之外。
亦要覲見。
“這是……”
林霖下意識望向這間封閉的精神會議室首座之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一處。
在空缺的長桌桌首,盡頭位置,本是一面嚴密無縫的墻壁……但此刻,墻壁之上緩緩浮現了一扇門戶,無數古老的符箓和文字就在門戶邊緣顯現,幻化,交織。
而這一刻。
響起了鑰匙開門的時候。
這間封閉的,鎖死的“會議室”,出現了一縷光。
那是一個少年。
一個并不高大,身形看起來有些單薄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