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要說一下禮堂事件旳處理。”
周濟人習慣性地拿出雪茄,想到這是陸南梔的院子,而這位夫人并不喜歡異味……于是他只是保持叼著的姿勢,并未點燃,“周馭的案子,功勞很大,但你應該清楚,這個功勞不是你現在能拿得住的,哪怕你是s級。”
顧慎輕聲道:“我知道的。”
“你想要什么補償?”周濟人瞇起雙眼,道:“我聽說你敲了崔忠誠一筆竹杠……現在手上還缺封印物么?”
說著,他瞥了一眼顧慎的手腕。
能夠抵消一次高強度沖擊,曾是a級封印物,因為消耗過于嚴重而降級的六福手珠,現在還剩兩枚。
聽說顧慎還從花幟地底拿了一枚不起眼的指針。
超凡者之間的戰斗,當然也有依靠“封印物”數量取勝的,這既是所謂的家大業大,只靠寶物擲出就能把對面砸個半死的打法。
只不過在議會內部,a級的封印物都是高度稀缺,能夠持有一件作為主要戰斗武器,就已經足夠匹配自身戰力了……
真正強大的,還是要靠自己。
封印物是輔佐之用。
評級越高,固然越強……可強大的超凡者們往往要尋找的,不是評級最高的那件封印物,而是最契合自己的。
“老師……我缺少的,可能不是封印物。”
顧慎苦笑一聲。
他來到大都后,經歷了不少場戰斗,從江灘與曲水的搏殺,到鳶丹街絕地反擊,再到南灣大廈的逃殺,然后是昨晚舞會的一槍崩雪……每一場戰斗,都異常驚險。
而顧慎從中體會到的最大感觸就是……
自己的總體實力太弱了。
深海試煉十二層,他如今滿打滿算也只是第三層,精神系在前期能發揮的戰力有限……由于熾火的特性,夢境之中的戰斗,他倒是無所畏懼,可這一路上遇到的強攻系和自然系超凡者,每一個都高出自己位階太多。
大都區……本來就是東洲江南的第一城區。
這里強者云集!
拋開陳沒,宋慈這種僅次于封號超凡的預備級十一層選手不談,剩下的還有許多深海七層八層中高階超凡者。
他根本無法在高層次的戰斗中插手。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周濟人緩緩點了點頭。
不怪顧慎弱。
而是大都區……的確強者太多。
東洲的封號超凡就那么幾位,能夠常駐在某座城市,某片大區的,能有幾位?在聯邦體系內被賦予封號的十二層超凡,每年都有必須外出執行的任務,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奔波。
可大都就有一位常駐的封號。
從要塞退下來的霜川谷稚……像他這種級別的戰力,在如今的局勢下,本來不應該出現在太平安定的地區,除非這片地區的重要性很高。
谷稚能夠留在大都,是因為這片大區在東洲有著獨一檔的地位。
有封號鎮守,s級以下的危機再嚴重,都不會影響到大都區的正常運轉。
作為一個新人,顧慎晉升和修行的速度已經十分驚人,只是在大都區的高階任務中,他的確無法起到戰斗中決定勝負的作用。
“我不知道該要什么補償……對我而言,即便是現在,也只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放著金山銀山,我也不知道要拿什么。”
顧慎嘆了口氣。
“如果一定要我決定補償內容……我希望在未來,可以修行顧長志在三所內留下的全部呼吸法。”
“事實上,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夠變強,更快一點的……變強。”
他攤牌了,其實也沒什么好隱藏的,經歷這幾場戰斗后,顧慎知道自己和那些強大超凡者們的差距,不是依靠封印物就能填平的。
樹先生聽完之后,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什么,只是伸出了手掌。
榕樹的枝干飄下了一片落葉,落在他伸出的掌心,這枚飄落的葉片仿佛墜入了一片湖泊,竟然緩緩浸入他的掌心之中。
落葉歸根。
“還記得我之前說的么?”
周濟人抬起頭,把目光再一次投向榕樹。
“做參天之樹,能悠悠百年。”
“當璀璨曇花,就只有一夜。”
“很多人會誤解這句話……認為我是在鼓勵弟子慢行,放緩腳步。其實超凡者的修行,是一條充滿坎坷的逆途,有能力走得快的,也就十之一二,走得慢才是常態。”
周濟人望向顧慎,笑了笑,“而有資格進入裁決所,有資格拜入我‘參天之樹’門下的,無一不是天資絕艷的天才,他們每一個在超凡修行的速度上,都可以很快……你當然也不例外。”
“這就是我把這句話放在嘴邊,時時刻刻提醒他們的緣故。”
“如果你有能力走得很快,那么你才應該要走得慢一些。”
顧慎有些惘然。
他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在裁決所內,有好幾位實力不俗的封號超凡,如果東洲議會決定放開‘大裁決官’的席位數量限制,那么他們很快就會成為新任的‘大裁決官’……他們有實力,也教出了優秀的弟子學生。只是道無高低,每個人的修行理念不同,教育出的學生,弟子,也就不同。”
“朱望的得意門生,韓當。在拜入裁決所的時候,創造了驚蟄的解夢記錄,一路高歌猛進,連續打破裁決所的記錄……如今停步在深海第十一層。”
“而你的羅師姐,與他一同進入裁決所,被我收入門下的時候,驚蟄的解夢成績平平無奇,尚未展露鋒芒……如今,已經成為了‘天瞳’,東洲最年輕的封號之一,未來她的實力只會比我更強。”
這一大段話,從周濟人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并沒有帶著多少炫耀的意味,一向不怎么正經的老家伙,這一次反而認真起來。
“做我的弟子,不必‘爭先’。”
他頓了頓,道:“我理解你現在的心境……宋慈,陳沒,這些年輕人的歲數比你大不了多少,你看著他們在大都大放異彩,而自己如今的實力還差得如此之遠,心中一定會有落差。但其實,大可不必。”
周濟人深吸一口氣。
他緊攥手掌。
那片枯葉已被融入血肉之中。
圣木的能量,從老人的身上散發而出,顧慎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溫和的,淡淡的輝光……周圍仿佛有一股暖流流淌,明明已經是秋末冬初,小宅院里散落的黃葉被風卷起,落在樹先生的身上,便盡數消融,仿佛回歸到了自己應去的故鄉。
“唯有厚積薄發,方可長生久視。”
“既能得百載長青,也能得一夜絢爛。”
“……看好了!”
一道低喝。
周濟人與那枚榕樹對視,本來就是一枚長青之樹,在秋末只是稍顯發黃,此刻在圣木的映照之下,一剎那枝干抖擻,仿佛重回春日,葉片瘋狂生長,一剎那有粼粼波光在樹冠之上搖曳晃動,這枚榕樹的歲月被不可思議地逆轉,重新回到了生命力最為蓬勃的那一刻!
“若無積蓄,瘋狂生長……便是在透支自己的未來。”
“若底蘊豐厚,再待盛開,迎來的便是連綿噴薄。”
輝光逐漸消散。
那溫暖的和風卻在院子里久久縈繞。
周濟人收回了自己的圣木,他仿佛化為了一個樹人,面頰上生出層層疊疊的樹葉,仿佛紙張一般,被風吹動,嘩啦啦顫響,但隨著輝光散去,他重新恢復了先前的模樣。
顧慎看著這一幕……陷入了沉思之中。
周濟人的目光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老宅院的主臥,他緩緩道:“南槿離開大都,來到裁決所,跟我學刀快十年了,如今只是深海第七層,并非是因為她資質不夠,努力不夠……”
“恰恰相反。她資質很好,也足夠努力。”
“以她的天賦,如果想要透支,自然可以修行地更高,更快。”
“可這絕不該是她該走的路。”
“眼前就有一個很好的例子……陳沒。陳沒跟隨梟修行體術,依靠著‘精神鏈接’的授予,在十年時間修成了深海十一層……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不是運氣好,他已經死在了梟的算計中。就算如今活著,這輩子能不能成為封號,也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周濟人問道,“你覺得自己實力弱,如今有這么一份體術擺在你面前,你要修行么?”
顧慎沉默了。
他想到了江灘那一戰,陳沒的風采……的確令人心馳神往。
但如果真有這么一份透支未來的體術,放在自己面前,他絕對是不會去修行的。
他搖了搖頭。
周濟人開懷地笑了,從看到顧慎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這個小子是個惜命的貨。
“但陸南槿不一樣,如果有這么一份體術,擺在她面前,她真的會修行,而且會毫不猶豫地修行……所以這些年,最大的困難,不是如何她走得快一點,而是如何讓她走得慢一些。”
這些話,很明顯就不是說給自己聽了。
顧慎也微微瞥了眼老宅院的某個方向。
那里看似毫無動靜……但實際上,夫人早已醒了,此刻正在默默地聽。
說者有意,聽者也有心。
妹妹在裁決所十年,陸南梔也想知道,這十年里發生了什么。
“以陸南槿的身份,手段,想要弄到‘捷徑’,其實并不難。”周濟人淡淡道:“裁決所里有的是透支生命的法門,有的是斷絕經脈的狠術。只是我告訴她……螻蟻再如何透支自己,也是扳不倒大象的,想要殺死大象,至少讓自己也成為一只大象。”
是的……
師姐的確是一個狠人。
從與a009拔刀對轟的選擇中,就能看出來,在戰斗中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完全不在乎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
“她一直憋著一股勁,想要等回到大都再宣泄。”
“如今……她回來了,看起來只是深海第七層,但實際上她豁出去之后的力量,可絕不只是這么一點。或許嵐切能殺死一個深海第九層的超凡者,或許能殺死第十層。”周濟人對顧慎意味深長道:“畢竟……深水區提供的超凡試煉,只是超凡者對自身超凡力量的摸索和開發程度。沒有人說,深水區的試煉層數,能夠代表超凡者的戰力。”
顧慎怔了怔。
是了……他有些醍醐灌頂的意味。
因為權限綁定的原因,所有人都在深水區進行超凡試煉,并且都在瘋狂提升自己的試煉層數……歸根結底這只是議會政府為了凝合算力而開發的程序,在深水區誕生之前,超凡者就早已誕生,并且早已開始了對自身超凡能力的摸索。
而在那時候,誰會在意一個虛無的數字?
很顯然,提高深水區的層數……本質上是沒有意義的行為。
因為這只是虛名,而不是實質。
而這正是樹先生一脈的修行思路……實戰的戰力,與深水區的層數只是弱關聯。
一位超凡者,參悟摸索出了自身五成的超凡能力,能夠在深水區的試煉中抵達第六層,但并不意味著……他能夠將這些力量,全部用于“實戰”之中。
真正的超凡修行……求的根本就不是所謂的“深水區”層數。
而是絕境廝殺,有生無死,有勝無敗。
“超凡修行……不是閉上雙眼,冥思苦想。”
“生長在溫室里的超凡者,如果沒有辦法從真正的生死實戰中活下來,那么無論在深水區的超凡試煉中,抵達了什么層次……永遠都是弱者。”
周濟人平靜道:“所以……你明白莪想說什么了嗎?”
顧慎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周濟人道:“那么就再拿陸南槿舉個例子……她現在是深海第七層,燃盡一切的情況下,能殺死一位深海第九層。她是強者嗎?”
顧慎小心翼翼道:“……是。”
越界戰斗,能殺高兩個層次的超凡者。
這已經是極度凝聚實力的實戰派了。
“不。”
周濟人面無表情望向院子外,道:“無論如何,深海第七層,燃盡一切殺死第九層之后,自己都會死掉……而死掉的人,只會是死者,不會是強者。”
披著西裝,背靠著獅子巷宅院門口的陸南槿,默默垂下眼簾。
她知道。
老師的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