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荒山的山道。
輪椅慢慢碾過枯葉。
時間變得很慢,落日的輝光把影子拉得很長。
“一直想來這兒看看的……”
老人坐在輪椅上,看著山林兩旁干枯凋零的景象,輕聲喃喃道:“其實,不是沒時間。”
身為大都區手握最大權柄的議員,二十四小時都被各種議程所塞滿,每一天他閉上眼再睜開眼,都有無數大小瑣碎事務排著隊在等自己處理……可沒有動身前來這座小荒山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事務繁忙。
而是因為心中的那一份慚愧。
這世上沒有人會理解此刻趙西來的心情。
他看著兩旁的樹木在緩緩倒退,這里是昔年故友的荒山墳冢,多年之前,兩人曾相約,要一起讓花幟站在世界之巔。
一晃多年,再重逢。
他滿頭白發,而陸承已是一抔黃土。
世事總是如此。
這世上的大多事情,都不能如約,也不能如愿。
相見時歡,重逢難歡。
獅子巷血案之后,趙氏全面接管了花幟大廈……關于陸承的死,外界諸多謎團,眾說紛紜,但實際上大概能猜出真正緣由的人,只有寥寥幾人。
趙西來是其中之一。
“秦夜死了。”
“跨洲裁決取消了。”
“源之塔對舊案卷的內容表示毫不知情。”
陸南梔推著老人,緩緩向山頂走去,她輕聲問道:“所有的一切好像都結束了……但實際上,真的是這樣嗎?”
獅子巷的血案好像水落石出了。
但實際上藏在其內的謎團,還未得到解答。
在逃脫追殺之時……老陸留下來的那枚青銅箱被銷毀了,當時來看是一件好事,可現在再看,青銅箱銷毀之后,獅子巷的所有技術信息全都丟失了。
這是一個重大的損失。
也使得陸南梔最想探尋的那個秘密,無從追查。
“我就不繞圈子了。”夫人望著隱于山頂的一線余暉,認真問道:“你應該清楚獅醒技術是什么……聯邦政府即將推行的‘覺醒法案’,是不是就脫胎于此?”
老人沉默了一會。
“花幟第九層一直在進行著相關的實驗……今天之后,你的權限就足夠進去親自查看了。”
夫人怔了怔。
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要把花幟的權限交給自己?
趙西來只是笑了笑,繼續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只對老陸的獅醒技術并不了解,只知道這是天才的畢生心血,也是東洲最大的遺憾,尚未問世,就胎死腹中。而花幟接收到聯邦政府移交的覺醒技術,已經是好幾年后的事情了……這項目交給冢鬼和專業的研究組負責之后,我們能做的,就是投錢,以及等待成果。”
如今,他已沒什么好說謊和隱藏的了。
這也是為什么,花幟背水一戰,拼了命也要在東洲地區推行覺醒法案的原因。
“在法案的推行和籌備之上,花幟投入了太多財力……這是深海對五洲破滅危機所給出的指引和警示,也是壓上全體人類未來命運的豪賭,如你所見,五洲內黑點出現的數量越來越多,速度越來越快,這是大量游離超凡源質增生的緣故。”
低沉咳嗽了一聲,趙西來道:“如果能夠控制覺醒,那么就意味著……超凡源質會被大量吸收。”
“那么……人類的社會文明,將會被推到一個無法預測的勢態。”陸南梔平靜反駁道:“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
老人聳了聳肩,道:“如果法案通過了議會的審核,在正式頒布之前,會先在可控制的范圍內進行投放實驗。我們會建立一個有容錯的閉環生態系統……然后在這個生態環境中控制生存者們進行逐步覺醒,深海需要進一步的數據,來運算和推測,整體的人類社會,需要覺醒到什么層次,才能應對秩序崩塌的危險。”
陸南梔徹底沉默了。
“無法理喻……簡直是瘋狂,對吧?”老人聲音沙啞笑了笑,“這是我們無法想到的答案……或許這就是超腦與人類的區別。它只考慮結果,如果為了保存更大的一部分群體,犧牲一小部分,是可以接受的。”
不用回頭。
他也知道陸南梔此刻臉上的神情是什么樣子的。
“對于五洲而言,東洲是可以犧牲的一小部分。”
“對于東洲而言……同樣有著可以切割下來的一小部分。”
“所謂的‘電車難題’,真正困難的是地方在于,軌道兩邊的數量是不固定的,人類要經歷無數次選擇,而天平的兩端總有重和輕。”
“所以……有時候,我們沒得選,換另外一句話就是。”
“犧牲你,與你何干?”
這就是覺醒法案殘酷的地方。
“用‘犧牲’這個詞并不準確,或許換成‘改變’會好聽一些。”趙西來低聲笑了笑,“我記得很久之前在圖書館里看到的……人類誕生之前,這片大地上生活著非常強壯的爬行類動物,有矯健的四肢,長長的尾巴,還有龐大的身軀,因為某個原因,他們全都毀滅了。”
陸南梔皺起眉頭。
“改變他們的……據說是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
“悲哀的就是,他們無權主宰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拒絕那塊石頭的到來。”
“當然,這些可能都只是一個故事,當不得真,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了今天,只不過我們比那些東西更強大,更具有智慧。”
“那塊石頭……我們有權力決定它什么時候落下來,落在哪,先落一部分,再落一部分……”
趙西來輕聲喃喃道:“雖然這塊石頭落下來的時候……會很難看,但至少,我們可以逃脫‘滅族’的命運。”
說到這。
他認真問道:“所以……聽完這些,你還是堅定的反對覺醒法案嗎?”
“是的。”
陸南梔沒有一絲猶豫。
她說出了備選議員儀式上的那句話。
“我……反對。”
“為什么?”老人輕輕嘆了口氣。
他無法理解,自己最欣賞的那個后生,在面對這種社群命運的抉擇時,如此的猶豫,如此的憐憫,這是不希望有人犧牲嗎?
“很簡單。”
陸南梔平靜道:“我認為那塊懸在人類命運頭頂上的石頭……是深海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