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都的風兒甚是喧囂。
但并不溫柔。
尤其是在南灣大廈三十九層樓的樓頂。
“據說站在這里,可以俯瞰整座大都區……”
一個披著黑色長款風衣的瘦削男人,懸身坐在南灣大廈的樓頂邊緣,雙手撐抵地面,在這個高度,凜冽的罡風如刀鋒一般刮蹭著風衣的下擺,吹地大衣來回搖蕩。
“純屬扯淡。”
背后傳來了一道平靜中帶著鄙夷的回應。
流淌的罡風掠及大廈樓頂,貼著地面形成了微弱的渦流。
開口說話的那人,雙手環臂,他穿著與先前那位幾乎同款的黑色長風衣,但卻顯得十分滑稽。那件長款的風衣下擺堆落在地,被風掀開一角之后……能夠看見,他的雙腳根本沒有觸碰地面,而是懸離在大廈樓頂之上。。
這個男人看起來高大,是因為他其實懸在離地半米的距離,真實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或許……再多上一點點。
一個看起來像是巨人的……矮子。
他十分鄙夷地開口,“站在這棟大廈的樓頂,什么都看不見……單純論高度的話,放到中洲,甚至還不及源之塔的三分之一,或許更低一些!”
“畢竟這里是東洲嘛,一棟小破樓……和源之塔,是不能比的。”
瘦削男人笑了笑,緩緩起身,他半邊身子垂露在大廈之外,隨風輕動,看起來隨時可能跌落,但實際上雙腳卻黏在地面上一般,站得異常穩定,宛如精鐵。
“這是我時隔十年的第二次來大都了……其實這里發展的挺快,景色也挺漂亮,比我想象中要好許多。”瘦削男人撣去肩頭的灰塵,輕聲說道:“之前的話其實是陳叁說的,在剛剛拿下大都區議員席位之時,他是個有野心的人,那時候他覺得站得越高,看得越遠,而站在南灣大廈樓頂,就能與趙西來扳手腕,這就算得上是俯瞰整片大都了。”
懸在空中的侏儒冷笑:“得了吧?南灣快被花幟打得抬不起頭了。能看清自己門前的一畝三分地,就已經算是萬幸大吉,聯邦的調查組結案之后,站在這棟大廈樓頂,還能看清多遠?能看到遠方的南江么?他根本就不是趙西來的對手。”
瘦削男人笑了笑,算是同意,接著輕聲喃喃道:“如今鐵了心反對法案……我想陳叁應該還不清楚,他即將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什么代價。”
說話之間,遠方有幾縷微光閃逝。
幾輛兜轉在空中的無人機,攜帶著深海的“天眼”,在南灣大廈的轄區上空巡邏。
在經歷了斷電事故之后,南灣的防守異常嚴密。
每隔一段時間,天眼就會全方位捕捉大廈周邊的景象。
“滴——”
閃逝的微光,落在大廈樓頂的二人面前,并沒有任何異樣,沒有警報,也沒有呼示,就好像……拍攝到了空氣。
攝錄的那一刻,空氣中有無形的力量扭曲,仿佛形成了一面擰轉的壁壘,將兩人的景象抹去。
實際上,得力于龐大的數據庫算力支持,深海的“天眼”能夠覺察到異樣的超凡氣息,并且第一時間上報,通過主腦的計算來判斷是否存在危險……這層空氣墻壁,能夠阻攔正常人的肉眼,但卻無法阻攔深海專注之下的“天眼”。
只是,凡事總有例外。
深海的所有行為,從攝錄到上傳再到預警……每一道關卡,都需要權限同意,雖然只是“一瞬”完成的事情,但實際上也是經過了層層同意。
而在檢測到異樣超凡氣息的剎那,早已內定在程序之中的某道命令,自動觸發,并且下達指令。
這道命令的權限遠遠高于南灣大廈的主掌者。
于是。
上報中斷。
從表象上發生的來看……那么就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但……正常巡守的程序還是要走一個完整流程的,無人機排列成隊,緩緩圍繞著南灣大廈的上空旋轉——
懸浮在空中的侏儒,皺著眉頭,他盯著那幾輛飛來飛去的無人機,逐漸失去耐心。
在他眼中……這幾輛搭載“天眼”的無人機,就像是耳旁嗡嗡作響的蚊蟲,雖然不會觸及警報,但就這么一直圍繞著自己飛來飛去,實在是一件很煩人的事情。
侏儒彈指。
指尖叩擊的位置,虛空激蕩出一抹漣漪,像是敲出了一枚棋子……但這枚棋子的傳遞并非是線性的,而是不連續的,跨越式的,穿梭般的擊碎了數十米的虛空距離之后,直接將這幾架無人機全都打得爆碎!
“砰”的一聲!
天眼被打爆,一陣青煙在空中散發而出,巡守的無人機在大廈高空之中連綿炸開,化為了一蓬碎裂的白日煙花。
看到這一幕,瘦削男人神情有些陰郁,他低聲道,“鐵五,酒大人應該提醒過你,大都之行,不要高調,動手之前……不要讓人知道使徒來了。”
侏儒鐵五不以為然。
“老秦,放輕松。”
他淡淡道:“天眼損壞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即便這棟小破樓的工作人員要調查,也會發現,深海的最終錄像沒有異常,這就是一起平常事故,沒有人會在意這幾架無人機的墜毀。更何況,大都的任務是我負責,與你無關。我會用我的方式去解決法案的爭端。”
老秦神情逐漸恢復平靜,他沒繼續說下去。
“酒大人讓我把陸南梔殺死……可底下就是陳叁的辦公場所,把他做掉,法案的事情,難道不是解決地更加徹底么?”鐵五遺憾地開口,道:“殺死一個女人,聽起來真的很無趣。”
“陳叁的身邊始終跟著一位封號超凡。”
瘦削男人淡淡提醒道:“是十年前從北洲要塞退下來的霜川谷稚,你應該聽說過這位封號的名字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如今實力跌落,但依舊是封號。”
霜川……
鐵五瞇起雙眼,舔了舔嘴唇,柔聲笑道:“我當然聽說過霜川……不過這一把老骨頭,都快散架了吧?還能打架么?”
老秦沒有給他面子,冷冷道:“不動用信物的話,打死你沒有問題。”
鐵五也沒有覺得絲毫尷尬。
他坦誠笑道:“是啊……不動用信物的話,我可不敢跟封號叫板。可誰讓咱是‘使徒’呢?”
“違背神座大人的命令,徽章信物的力量能否動用,就是另外一說了。”
老秦平靜道:“酒大人讓你殺死陸南梔,你最好遵守神旨。”
“好啦好啦好啦。”
鐵五滿臉無奈,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當然知道要遵守神旨……侍奉酒大人多年,我還沒有做過違背他旨意的錯事,剛才的話只是說說而已嘛。”
“事先跟你說清楚,我所侍奉的那位大人,叮囑我只需要在暗處監察法案通過即可。所以從今天起,你要做什么……都與我無關。”老秦道:“我只負責在離開大都的時候,確認法案已經通過。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雖然同為使徒,結伴從中洲來到大都,但實際上老秦和鐵五所侍奉的“神座”并不是一位。
但懷抱的目的,卻是一致的。
在最高席的意志加持之下,將大都變成棋盤。
“明白明白。”鐵五耳朵都快起老繭了,他輕聲嘆道:“殺人的事情我來干就好……你不用出手。”
“是,我不會出手。”老秦站在大廈樓頂,俯瞰著地面,墜落的無人機殘骸處圍了好幾個人,他聲音很輕地開口,道:“哪怕你被打死。”
“咚咚。”
花幟大廈頂樓,崔忠誠的辦公室前,響起了敲門聲。
秘書小聲地開口,道:“小崔先生……外面有人想見您一面。”
因為法案的突變,整個花幟都變得十分忙碌,距離陸南梔接任備選議員的日期正在倒數,自由禮堂的談判并沒有奏效,現在花幟準備對她實施最后的制裁。
為了確保能夠施加足夠大的壓力,來迫使陸南梔改變心意,僅僅凍結資產和權限是不足夠的……畢竟后者已經躲到了獅子巷的老宅院里,而接任備選議員席位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很顯然陸南梔已經準備放棄花幟的一切,加入南灣的陣營。
“沒有預約,一概不見。”
崔忠誠正在與某位重要人物通話……他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其實大家都清楚,花幟所能想出的制裁已經很難改變這一切……想要讓陸南梔投出決勝的那一票,那么常規的手段都只是浪費時間的徒勞。
只是老爺子并不想撕破臉皮。
五分鐘后。
辦公室的門又一次被敲響。
崔忠誠皺起眉頭,放下通訊器,但并未掛斷。
而這一次沒有響起詢問之音,門就這么被推開,一個懸浮在空中的風衣男人緩緩飄忽過來,他在空中如幽靈一般轉了兩圈,而后徐徐落在了沙發之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地坐了下來。
“中洲來的。”鐵五伸出一只手,慵懶地撐著下頜,輕聲道:“崔忠誠是吧……我聽過你的名字,別擔心,我只是來找你聊一聊。”
門縫打開了一角。
崔忠誠神情陰沉,他瞥見了昏睡在地上的秘書。
中洲來的……如此放肆,猖獗,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這是聊一聊的態度么?”小崔先生推了推單片眼鏡,冷冷開口。
“放心,只是普通的催眠術而已,她不會受到傷害……這個關頭,想見到你這位大忙人,我似乎別無他法。”鐵五無所謂地笑了笑,溫和道:“按照趙氏當初的約定,法案的事情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有這么多麻煩,甚至連通過與否,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法案能不能通過……是大都的事情,退一萬步,那也是東洲的事,輪不到你,還有你背后的那位來插手。”崔忠誠的態度沒有改變,他面無表情道:“使徒的職責是消滅黑點,避免秩序破滅的災難擴大……什么時候開始管起別人的門內事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鐵五前傾身子,微笑道:“作為使徒,要做的可不只是消滅黑點,維護五洲的太平和安定,也是職責之一。”
無恥。
無恥至極。
“我此行與小崔先生見面,絕非要惹出事端,事實上我對趙氏,以及花幟,保有極高的敬意。未來法案推行之后,中洲會與諸位保持密切的合作。”
“我只是想傳達背后那位大人的意思……法案的事情,花幟處理地太拖沓了。”
鐵五雙手環臂,重新坐回沙發上,“只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為何那么難對付?在大都,難道還有人是花幟無法收買的嗎?”
崔忠誠毫不客氣地說道:“抱歉……還真有這樣的人,陸南梔就是。”
有什么,比趙西來開出的條件更大?
拒絕了整座花幟的繼承權,也要反對法案……這種氣魄,其實已經鼓舞到了不少人,看清楚東洲與其他幾洲局勢的高層,心中或多或少是對法案有抵觸心理的。
今朝退一步。
明朝呢?
退一步,就是退一萬步。
“既然無法收買,那么就做掉好了。”鐵五平靜道:“殺掉她,短時間內再重新栽培一位新的備選議員上位……只是要一張贊成票而已。南灣如今正深陷輿論風波,聯邦的調查組很快就來了,眼下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崔忠誠沉默了很久,道:“不好意思,關于法案的事情,該怎么做……輪不到你來教。”
“真是令人意外啊……如今的趙氏已經變得如此軟弱了么,完全沒有了當初的堅定。”
鐵五遺憾地搖了搖頭,“今天的對話……我會如實傳遞給源之塔的那兩位大人的。希望他們二位還能如此堅定地信任你們。另外,三天之內,如果你們再不行動,我就只能勉為其難地替二位把臟活干了。”
崔忠誠盯著鐵五,臉色鐵青,“不送。”
這一件晃蕩在空中的黑色風衣,緩緩離地,重新懸浮飄走,在桌面屏幕上實時顯示的監控中……這就是一個沒有形體的幽靈,深海忽略了“使徒”的存在,并且抹去了他來過的痕跡。
確認人走之后。
“您……都聽見了么?”崔忠誠頭疼萬分地開口。
通訊器那邊是良久的沉默。
“嗯……”
趙老爺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讓柳祎帶上人去吧……”
通訊器也關斷。
整間辦公室陷入了寂靜,崔忠誠緩緩向后靠去,他怔怔出神,門口再一次響起了敲門聲音。
“與先前的那人一樣……沒有預約。”
門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笑意,甚是年輕。
謙遜而溫和。
并無敵意。
“不一樣的是……我姓顧,從長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