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禁城的所有人都知道。
朱望畢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大裁決官”,而在過往的二十年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以此為最終目的。
只是。
這么多年,山巔之上始終有一人,穩穩壓住了他。
但就在一年前,他算是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
他終于成為了裁決所的大裁決官。
雖然……只是“臨時”的。
但上任之后,長野的裁決所被他以鐵血手腕攏和,凝聚成鐵板一塊,實際上朱望能夠在長野的政治中心區域坐鎮二十年之久,就是因為他擅長“交際”,長野內的大勢力合縱連橫,確保他在議會內有一席之地,可以與“樹先生”形成均衡之勢。
沒有人會喜歡一位“不受約束”的封號強者。
在三所的制度下,大人物更喜歡坐下來,一起商定規矩。
所以樹先生注定云游東洲。
而朱望就任之后,立即發動了最大的力量,去推動大裁決官的加設提案,這項提案其實是為了他自身考慮……周濟人如果有一天從披月城要塞中“凱旋而歸”,那么無論有沒有真正發現所謂的舊世界航道,其對人類世界做出的貢獻和功勛,都是自己無法比擬的。
在那種情況下。
大裁決官位置,自己根本不可能守住。
所以,他需要議會加設一位大裁決官!
可這并不是一件易事。
首先……他之所以能夠成為如今的大裁決官,并不是因為上一任大裁決官辭職或者死亡,只是因為不可抗力,突發情況,才選取了一位“臨時者”來接任,賦予他裁決所的最高權限。
可如果提案通過,那么也就意味著,議會認同朱望的提議。
裁決所,需要兩位大裁決官。
如果……周濟人沒有回來呢?
那么除了朱望,是不是還需要再找一位“臨時大裁決官”?
當然,朱望的提案中替議會考慮到了種種情況,他盛力推薦自己的愛徒韓當。
距離“封號”只差一步的韓當,并不具備坐上大裁決官位置的實力。
但他的確是距離這個位置最近的人。
白沉在封號之前,就當過了監獄所的“代行大審判長”,這算是一種鼓勵,更是一種信號……這個案件算是開了先河,只是朱望這份提案的目的性太強烈,議會并沒有給出答復。
所有人都在等待周濟人的消息。
一年過去。
披月城的妙境不斷擴張,已經快要抵達城墻之下,銹骨的第四軍團一退再退……看樣子北洲的耐心也快要耗盡了,如果女皇陛下出手擊潰妙境,而在那時候周濟人還沒有消息,或許議會會考慮重新對裁決所內部進行洗牌。
到那個時候,裁決所會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領袖”。
而朱望是不二人選。
作為扶持的反饋……這份提案,通過的成功率會大大提升。
只是沒有人知道。
朱望那份看似“完美”的提案之下,其實存在著一個很大的問題。
那就是他的“愛徒”韓當,這一年來的修行狀態,越來越糟糕。
想要成為“封號”,恐怕需要很久,很久。
“咔嚓!”
盥洗室的鏡面被重重一拳砸碎。
韓當看著鏡面中四分五裂的自己,一只手捂住額頭,那張陰柔俊美的面孔,逐漸變得扭曲,猙獰……天瞳的精神種子一次又一次發作。
他越想對抗。
越深陷泥沼。
實際上……這枚精神種子的催眠,并沒有那么強力。
羅洱在施加催眠之際,只是希望韓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懺悔。
這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事情,不是弱小。
而是“不夠強大”。
如果韓當實力太弱,距離天瞳太遠,那么他根本就不會覺察到這枚精神種子的存在,他會順從著種子的催眠之音,發自內心的感到愧疚,懺悔,此后那枚催眠種子便自行地消散。
就當做……無事發生過。
一切煙消云散。
而偏偏他有實力,但實力又不夠強。
于是意識到了那份指引“愧疚”的催眠,不斷對抗,不斷失敗。
這,才是痛苦的真正來源。
這一年來。
韓當的精神被折磨地幾近崩潰……他嘗試了許多辦法,甚至尋找到了東洲的精神系封號,但得到的答復都是一致的。
他們沒有辦法解除這枚種子。
解鈴還須系鈴人。
要么,天瞳親至,解除催眠。
要么……施術者實力遠遠高出天瞳。
可從哪去找這么一個人?
浴室里破碎的鏡面,一片一片重新復原,粘粘合一,拼湊回一片完整的鏡面……腦海中的陣陣刺痛退潮散去,韓當盯著鏡面中大口喘息的那張面孔,心中出奇的平靜。
有時候,他覺得命運弄人。
自己所經歷的痛苦,似乎早早就被上天安排。
如果不是天瞳消失在披月城要塞……那么這一年來不間斷的精神折磨,恐怕已讓他低下高傲的頭顱,去尋找那位唯一的“解鈴人”,解除催眠。
可偏偏……天瞳消失了。
這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她在哪。
想找也找不到。
于是韓當再痛苦,也只能忍著!
韓當簡單的完成了洗漱。
他揉了揉面頰,恢復了滿臉的平靜,五指從鏡面上抹過,將霧氣盡數擦拭而去,此刻再望向鏡子,看不出對面那張面孔,就在數分鐘前還經歷了一場地獄般的精神折磨。
他平靜地從浴室中走了出來,披了一件浴袍。
門外響起了門鈴聲音。
韓當微微皺眉。
他知道,自己的名氣在裁決所內很大。
但真正流傳在外的名聲并不好。
很多人都在暗中稱呼自己為“笑面虎”,他們看不起自己的為人,也不屑于自己為伍。
整個雪禁城放眼望去,也找不出一個真正的朋友。
所以平日里,幾乎不會有人來拜訪住所。
會是誰?
在這個關頭……韓當深吸一口氣,他開門之后,看到了一張意料之外的面孔。
門外站著一老一少兩道身影。
老者,是白氏的二長老,也正是韓當“意料之外”的那張面孔。
白澤生。
白氏長老會二把手的重量級人物,雪禁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白氏與監獄所關系密切,怎么會找到自己的門前?
韓當再望向另外一位年輕身影。
這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人”,看模樣十分年輕,大概是二十歲,或許要更年輕一些,臉上滿是笑意……以韓當多年的識人經驗,這個家伙的笑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很多年前,自己尚未得勢之前,便是這么笑的。
笑得越“溫良”,越需要令人戒備。
他站在門前,并沒有完全打開門,只是開了一半。
很顯然,這是擺明了不歡迎這兩人進入。
韓當知道,自己是裁決所大裁決官的弟子,而眼下是老師上交提案的關鍵階段,他并不想與白氏二長老私下有什么往來……
對方登門拜訪。
他開門,便是盡到禮節了。
對于半開門的戒備動作,白澤生仿佛渾然不覺,他微笑站在門前,望向韓當,柔聲開口,“小韓兄,好久不見。”
千篇一律的開場白。
韓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即便是“笑面虎”,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擠出笑的。
就比如……現在。
他現在很累,不想過多廢話。
“二位……我還有事……”
只不過下一刻,韓當的聲音就被白澤生打斷。
二長老開門見山說道:“我有辦法可以解除天瞳的催眠種子。”
韓當怔住了。
他深深望向眼前的老人。
如果說出這番話的,不是威望極高的白澤生,他根本就不會理睬。
“但……有個條件。”
白澤生望向身旁滿面春風的年輕人,“朱望先生需要收下一位弟子。”
半小時后。
韓當掛斷了和老師朱望的通訊。
他神情復雜。
回頭望向自己的屋內,被當做“貴賓”的那兩位來客。
白澤生坐在屋子里閉目養神,這位二長老的心情似乎并沒有表面上表現地那么平靜……明明是闔目休息靜養,卻依舊以手指輕輕叩著膝蓋,這應該是一種焦躁的體現。
而在二長老身旁的那位年輕人,則是真正的“神色恬淡”。
他雙手捧茶,微笑開口,“韓師兄,老師那邊怎么說?”
“老師很快就來……”
韓當坐下身子,看著這個名叫“許厭”的年輕人,心中微微不喜。
還沒有拜入裁決所。
老師的稱呼,已經用上了。
不知為何,對于這個后生,他的心中生不出太多的欣賞,哪怕他已經知道……這是一個潛力不俗,修行實力也不弱的天才。
只是,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好事?
替自己治病,順帶再送一個天才,進入老師門下?
韓當很清楚……天上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餡餅,尤其不會從白澤生的手中掉下來,如果這個年輕人真的天賦異稟,為什么不送去白氏相熟的監獄所?
片刻之后。
朱望趕到了這里。
哪怕提前在韓當口中,得知了大概的情況,當他真正看到白澤生和這個陌生年輕人的時候,神情依舊有些訝異……“許厭”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澤生。”
朱望對二長老的稱呼就甚是溫和。
仿佛兩個人是至交好友。
白澤生微微一笑,起身相迎,重新把事情的大概經過說了一遍……
聽完之后。
朱望佯裝露出猶豫的神情,緩緩說道:“許厭……要拜入我門下,其實不是問題,只是……”
他原以為,這是一個簡單的交易。
白氏需要自己“大裁決官”的名望,而這位弟子可能會有些愚鈍……作為交換,來治好自己得意門生的舊疾,現在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第一眼看到“許厭”,朱望就覺察到了驚喜。
這是一個精神力至少抵達“第三階段”的超凡者……在這個年齡,超凡修行抵達第三階段,簡直是一個奇跡,須知上一屆新人戰的冠軍,也才只是深水區第七層的境界而已。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要弄清楚,白澤生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許公子出身何處?”朱望客氣詢問。
許厭并沒有親自回答,而是微微轉首,望向白澤生。
“他出身很偏,在苔原……無父無母,孤家寡人。”白澤生低眉說道:“覺醒之后,一個人修行至此……”
聽完這套說辭。
朱望和韓當都沉默了。
他們當然不會當真。
沒有勢力,一個人修行,二十歲抵達第三階段的超凡境界?
鬼才相信!
這樣的事情……白袖也做不到!
“真正的來歷,但說無妨,”朱望輕聲笑了笑,“許公子是有些案底,不方便交代吧?我可以用大裁決官的權限進行修改,只要這件事情沒有被深海記錄在案,情節不算特別嚴重,都可以操作。”
白澤生搖了搖頭。
“沒有案底,非常清白。”
他平靜說道:“你們可以在深海網絡里查許厭的檔案……出身苔原,獨自修行,他的生活軌跡都在記錄之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有著詳細的記錄。”
朱望臉上的笑意緩緩消失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白澤生,又看了看許厭。
“我不明白。”
朱望平靜地望向白澤生,“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一位天才,你為什么會送到我的門前。”
“不是我送的。”
白澤生抿了一口茶水,努力控制住自己手指的顫抖。
他輕聲說道:“要去看一看……那位答應治病的大人物么?”
一行人,去往了雪禁城最偏僻的那座院落。
朱望推開了小院子的門。
他聞到了飄蕩著的淡淡的酒香,意識到了什么,神情微變。
而緊隨其后的韓當則是注意到……在進門的那一刻,身上所有與深海鏈接的物件,全部失去了感應,信號被徹底的屏蔽。
許厭和白澤生隨后入內,關上了門。
一行人來到木屋。
看到了黑暗中的那個少年。
朱望的神情很難平靜,他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轉過頭,像是看瘋子一樣看著白澤生,在這個時候……先前白澤生飲茶時的手抖動作,以及一連串反常的細微反應,都得到了解釋。
而后者則是平靜投去了我也沒有辦法的眼神。
韓當瞇起雙眼。
他當然覺察出了老師的異樣。
但他還沒意識到……坐在黑暗中的那個少年,到底是誰?
畢竟這個“真相”太瘋狂。
哪怕他聽說過“酒神座”的大名,也不敢往這方面去想。
酒香飄蕩在木屋的各個角落,仿佛具備著一股令人心安的魔力,在一旁侍奉著酒神座的靳先生,默默向后退去,仿佛一道影子,融入了黑暗之中,消失地無影無蹤。
而韓當再回頭。
發現自己的“老師”,以及白澤生,還有那個年輕人許厭,全都消失了。
他怔了怔。
這是……發生了什么?
很快,他意識到了不對,白澤生和許厭消失也就算了。
老師可是深海十二層的封號強者!
韓當第一時間鋪展出自己的真言,而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真言展開之后,像是遭遇了巨海浪潮,直接被吞沒……最令人絕望的是,這里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靜謐無聲的。
連一個浪花,都沒有濺起。
韓當瞳孔收縮。
他望向那個少年,短短的十數米距離,仿佛變成了天塹,而那個并不高大的身影,竟然如山一般,還在不斷拔高,不斷拔高……
他想要匍匐。
想要彎曲膝蓋。
想要跪下。
想要頂禮膜拜。
那個少年伸出了手,黑暗中有兩根如玉質一般晶瑩的手指,仿佛神靈的雕刻。
就這么,按在了韓當的眉心之處。
“珰”的一聲。
韓當向后跌坐而去。
在這一刻,困鎖了一年的心障直接破碎,一根漆黑的發絲從眉心之中被拘出,那是天瞳的催眠種子,沒有一絲一毫的障礙,就被眼前的少年直接取出。
跌坐在地的一瞬。
精神領域解除!
韓當雙手撐地,神情惘然,看著重新回到現實中的畫面……白澤生和許厭一直都在,老師也沒有離開,黑暗中的少年低頭端詳著兩根手指間所捻的發絲,仿佛看到了一個有趣的玩物。
天瞳的催眠種子,在他的掌心拼命掙扎。
但隨著五指覆滅。
種子支離破碎,就此湮滅。
這一年來,韓當都在尋找自己的“解鈴人”。
他知道,有能力解除天瞳催眠種子的超凡者……放眼五洲,都是鳳毛麟角的頂級存在。
如果找到,一定要花費很大的功夫。
可……如今的“解鈴”,無比輕松。
整個過程,只用了數秒。
甚至在結束之后,那位解鈴人面不改色,只當這一切是場鬧劇……
韓當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他望向黑暗中的少年,神情逐漸變得蒼白起來……如果真的是那種存在,親自來到長野,這未免也太瘋狂了些吧?
韓當抬起頭,望向老師。
他發現,老師的神情并不比自己好看。
“朱望。”
酒神座的聲音萬分柔和,帶著令人無法拒絕的溫醇,“許厭是個不錯的弟子,收下他,你不會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