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懸樹下,落英繽紛。
顧長志摘去千野的面具。
那張安靜乖巧的花貓面具之下,是一張沾染鮮血與淚水的破碎面容。
千野從不摘下面具。
是因為“占卜術”,抽取了她大部分的肉身。
有一半的面頰,已經坍塌,化為了金線……但即便如此,依舊能夠看出,她是一個極美的女子,眉眼之間,有超凡脫俗的清冷氣質。
顧長志伸出手掌,輕輕替她抹過面頰。
那一縷小小的“斗戰火苗”,散發出所剩不多的余暉,將她籠罩,那半邊破碎的面孔,被神力所修補,一點一點如碎瓷般拼湊完整。
顧慎站在遠方,看著這一幕,心中實在不忍。
他能感到,簌懸樹下,滿是溢散飄蕩的死氣。
于是顧慎竭力運轉“春之呼吸”,想要盡可能將千野大師的生命留住,留在這片曠野之上……然而這一次,他卻失敗了。
那些死氣,化為了風,一吹就散。
是了。
他還不是真正的“冥王”,而且就算真正的“冥王”至此,也不能違背天地間最大的那條鐵律。
人死,不可復生。
這片凈土,最多能夠留住一縷精神。
而這,已經算是奇跡。
“小顧……不必浪費力量了。”
千野大師感受到了迎面而來的春風,她看出了顧慎的心思,這是想要動用特殊的力量,去留住自己不斷溢散的魂魄。
她輕聲笑道:“我意已決。”
凈土,永遠無法留住“決意要走”的亡者。
對千野而言,最大的心愿已經完成。
若顧長志無法久存于世。
她又何必獨活?
執念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它可以支撐你走完千萬里路,可一旦走到終點……便再也沒有了繼續下去的動力。
現在。
她累了。
她不想走下去了。
顧長志尋找到了白術,來繼承“斗戰火種”。
而她,也找到了繼承占卜術和陵園陣紋的最佳傳人……久握占卜金線,終得命運饋贈,這已是極好極好的結局。
這一切,正如千野先前所說的。
她心甘。
“老師……”
顧慎聽到了這道心聲,也感應到了千野的決意,他不再多言,默默散去了圍繞簌懸木的那縷春風。
對他而言。
這一年,朝夕相伴,千野已成了他授業傳道的恩師。
雖未習得占卜之術,卻將陵園古文盡數參悟。
千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份恩情,他還沒來得及報答。
“咳……”
千野低沉咳嗽一聲,在斗戰神火的作用下,那副破碎的身軀,短暫拼湊而成,她從顧長志懷中緩緩坐起,然后扶著古木,嘗試著站穩身子,雖然有些勉強。
但此刻的她,能夠活動了。
與顧長志對視一眼。
千野大師柔聲道:“我想……見一見褚姑娘。”
她還有話,要對褚靈說。
很快,褚靈來到了凈土。
她不止一次來到過顧慎的“荒蕪曠野”之上。
她見過這片草原浩蕩無垠的景象,也經歷了一切毀去化為荒蕪的跌落破敗,只是……她沒有想到,凈土會有一日,變得如此盛大,那株參天繁茂的簌懸木,實在令人驚嘆。
如今,僅有一株巨樹,還稍顯空曠。
但她可以確定。
未來,凈土一定會很美!
巨樹之下,站著那位命將凋零的女子,在斗戰神力的燃燒之下,她的面容也回到了年輕之時,即便面帶溫和笑容,眉眼間的脫俗氣質,依舊容易讓人生出感慨。
這實在不像是人間女子。
只不過……與褚靈相比,又要差上一些。
畢竟褚靈,真的不是人間女子。
這還是褚靈第一次見到守陵人的真實面容,鎮守長野二十年,無人知曉那張花貓面具之下的面容,是什么模樣。
深海當然也嘗試過捕捉這個重要信息。
只可惜。
都失敗了。
千野大師來到人間,進入清冢,就沒摘下過面具。
這是一個無比神秘的女子,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師承何處,帶著世上最神秘的“占卜術”,就這么來到了清冢陵園,從此風吹雨打,巍然不動。
長野千萬人心中,千野是神座沉眠之時,無可替代的“守護者”。
很多時候,她所說的話,便是“神諭”!
這二十年來的風雨,造就了一份獨一無二的厚重威望。
如今……她離去。
這份浩蕩福澤,自然會落在“弟子”身上。
“你來了。”
千野看著褚靈,眼中滿是笑意,她越看這位顧慎替自己收下的二弟子,越是喜歡……任誰來看褚靈,都應是如此。
紅色祭祀服的絲帶隨風飄搖。
褚靈來到了千野大師的身旁,她看出了此刻守陵人的精神狀態不太對勁……雖是面含笑意,但靈魂卻在緩緩飄散。
這一切,不過是回光返照。
褚靈聲音有些嘶啞,也有些困惑:“您……有話要對我說?”
這是最后的時刻了。
千野終于等到了顧長志,褚靈本以為,這最后的時光,他們會全部留給彼此。
說到這,她望向巨樹的另外一邊。
顧長志和顧慎正在不遠處,也在說著什么。
“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千野低聲笑了笑。
她悠悠望向這片曠野,輕聲地說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其實……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饒是褚靈這般天塌不驚的鎮定之人,此刻也露出了錯愕的神色。
她震撼地望向千野大師。
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從……那里來。”
千野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很遙遠的一個方向,她指向了凈土的外圍,陵園更外面的世界……
那是北方。
五洲世界的極北之地,有數之不清的巨壁,要塞。
有源能飛艇,有重兵把守,因為在巨壁之外,是支離破碎的秩序崩塌黑點……更準確地來說,是一大片一大片傾塌的黑洞,黑點早已擴散,將舊世界盡數吞沒。
這實在是一個很重磅的消息。
千野大師來自北洲更北的地方……
舊世界。
怪不得,她的信息一直是保密的,聯邦政府根本就查不到她的過往檔案,并不是因為她逃過了深海的注視,而是因為她從來就沒有生活在深海的注視之下。
也怪不得,她一直戴著面具。
因為這張面具下的面容,根本就不符合“五洲地域”的基礎長相,若是被人看久了,也會生出懷疑。
褚靈聲音復雜,喃喃開口:“原來那里……真的有人。”
一直以來,無論是深海,還是知曉世界真相的超凡者,都對所謂的舊世界傳聞,懷揣著悲觀的態度,北洲的巨壁戰況如此嚴峻,每一年都要竭盡全力,才能保證守軍壁壘不被侵蝕,在那樣的環境下,怎么可能還有“幸存者”?
更不用說所謂的“綠洲”!
千野笑著說道:“我也希望,那里有人。”
褚靈再次怔住了……這,又是什么意思?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個休眠艙中醒來,記憶破碎,丟失了很多很多……而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一些零散的古代文字,以及牽連命運的‘占卜之術’。”
“外面的世界,被秩序崩塌的黑洞填滿,遠方是一艘破碎的巨大母艦,已經被侵蝕殆盡。而我的休眠艙處在一個很小的縫隙之中,得以幸存。”
千野揮袖,以殘余的精神力,凝聚出了自己當時所看到的那副畫面。
那是很多年前的破碎景象。
一艘巨大的,令人震撼的巨大艦體,被黑洞侵吞,千瘡百孔。
目前五洲的技術……似乎還不能創造出千野大師口中的“母艦”,單從這副畫面的殘破景象,褚靈隱隱推斷,這艘母艦可以輕松容納北洲兩百艘源能飛艇。
那相當于是三個重要要塞的全部對空戰力。
千野風輕云淡地說道:“我動用了占卜術,想要尋求一線生機,然而占卜的結果令人絕望……我連休眠艙的艙門都沒有機會打開,一旦引起艙體波動,頃刻之間,我就會被黑洞吞沒,然后死去。”
褚靈想象到了當時的絕望。
她喃喃問道:“那艘母艦……就是綠洲么?”
“我不知道。”
千野搖了搖頭,道:“丟失的記憶,我至今都沒有找回……迄今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么,那副破敗的景象,又意味著什么。”
“您是如何……得救的?”褚靈又問道。
母艦被擊沉了。
數之不清的黑洞覆蓋之下,一個人該要如何求生?
她想不到一丁點的辦法。
但話音出口之后……她陡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
千野笑了,她望向簌懸樹的不遠處,眼中滿是溫柔:“我遇到了顧長志。”
每一年,北洲要塞都會派出“調查軍團”,去勘破舊世界的迷霧,試圖尋找一條通向光明綠洲的道路。
只不過這些人,能夠前行的距離有限。
而神座,同樣也會外出,離開五洲。
千野大師所描繪的那副環境,至今都沒有告知聯邦政府。
很顯然,這是一個極大的秘密。
必定在舊世界很遠的深處……唯有神座,才能行走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