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儀器上的曲線逐漸歸零。
歸零，就是死亡。
這條曲線，就是洪衷好轉過來的希望……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
曲線歸零，希望破滅。
病房內的精神鑒定師，怔怔看著眼前的畫面，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千難萬險從舊世界逃回來的男人，會倒在這里……明明幾分鐘前，這個男人的生命體征都是平穩的。
鑒定師看著那張因死亡而變得蒼白的面孔。
他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嘴唇。
病房內靜的落針可聞，而他萬分艱澀的聲音，則讓這片死寂，變得更加壓抑。
“洪衷……”
“確認死亡。”
觀察間。
林霖沉默地凝視這一幕，他當然知道洪衷的死亡意味著什么……這是迷宮任務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北洲數千萬雙眼睛所注視的“歸鄉英雄”。
他的死訊，對牯堡要塞而言，是一個極其糟糕的噩耗。
而林霖堅持進行的“精神鑒定”，并沒有得到多少有用的訊息……唯一有用的訊息，那么就是洪衷確實看到了“綠洲”。
這更加證實了“英雄”的稱謂。
袁元沉默地看著自己多年的老友，在那間病房里躺下，被蓋上了白布，然后永遠合上雙眼。
這一刻。
他原先的憤怒……卻好像都隨風飄散了。
這位副隊長緩緩起身，他望向林霖，輕聲譏諷地說道：“準將大人，不愧是鐵血的駐守者啊……片刻之后，軍團長大人會親自向你致電。”
這句很輕的聲音里，滿蘊著他的沉痛悲傷。
北洲秩序森嚴。
他沒有用敬詞。
而最后的“致電”，則毫不掩蓋他的諷刺之意。
林霖并沒有在意這些。
他背負雙手，繼續在觀察間內凝視著那具尸體，沒有人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是在袁元離開房間之前，林霖再次開口了。
“他的尸體，留在牯堡。”
這一刻。
袁元的怒火已經溢至胸口。
他捏著門框，發出咔嚓咔嚓的破碎聲音，木屑簌簌墜落。
袁元深吸一口氣，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這是命令，你是第一天來到北洲么？”
林霖冷漠地望向這位外來者，不帶感情地回應道：“在牯堡要塞，所有的行動都需要經過我的允許……就算你搬動軍團長也沒有用，你可以試著去請求女皇陛下，我只接受她的指導。”
袁元笑了。
他覺得這個回復無比荒謬。
他可悲地望向這位剛愎自用的年輕準將，再也不掩蓋自己目中的鄙夷。
袁元輕聲說道：“林霖閣下，我簡直無法相信您是這樣的人物……也無法相信，牯堡要塞，竟會如此刻薄地對待一位歸鄉英雄……我沒什么好說的了，祝您武運昌隆。”
林霖把目光從對方身上挪走。
他什么也沒說。
袁元，以及調查軍團趕赴牯堡要塞的那些超凡者們，壓下心中的怒火，就此離席。
鄒海也輕嘆一聲。
他動作輕柔地離開觀察間，獨自一人，替準將大人處理洪衷死亡之后的瑣事。
整座觀察間，就只剩下兩人。
顧慎，以及林霖。
兩個人的目光都很一致，落在了洪衷的面頰之上……
“你為什么堅持要進行‘精神鑒定’。”
觀察間的平靜被顧慎打破。
他幽幽開口：“洪衷的檔案很完美，這是一位為北洲奉獻了一切的忠誠者，對他這樣的人物，也一定要進行‘精神鑒定’么？”
林霖瞥了眼這位東洲客人。
“抱歉……”
他沒有對外人解釋的習慣，輕聲說道：“小顧先生，這趟北洲之行讓你失望了。‘精神鑒定’沒有得到有效線索，我們會對手杖木屑進行進一步的分析，如果有結論，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這是下逐客令了么？”顧慎笑了。
“算是吧。”林霖道：“牯堡從來不招待客人，你已經是一個例外。”
顧慎聳了聳肩。
“昨晚的按摩服務體驗很好，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拉布拉多犬的推拿捶肩。”
林霖皺起眉頭。
“除此以外……今早的早餐味道也不錯，就是列巴有點硬。”
“你想說什么？”準將沒了耐心。
“我想說……牯堡要塞是個不錯的地方，我并不想急著離開。”顧慎站起身子，微笑說道：“當然，這里你最大……如果三分鐘后，你還執意趕走我的話，我也只能卷鋪蓋走人了。”
顧慎來到林霖身邊，不再迂回。
他直接點破了這位準將的想法。
“你堅持要做精神鑒定，堅持不愿放回尸體……是因為你并不認為洪衷是輿論所說的‘英雄’。”
“他回歸牯堡要塞，卻沒有透露出舊世界的具體探索細節……一個歸來者，跳過過程，給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探索結果。偏偏這個探索結果影響并且決定了迷宮任務的下一步，如果第三十八條路線是成功可靠的，那么接下來的調查隊，可以擴大規模，去尋找洪衷給出的‘綠洲線索’。”
“可如果是假的……”
顧慎道：“或許，這次北出牯堡的調查軍團隊伍將迎來全部覆滅。”
林霖給予了顧慎尊重。
他安靜聽著，然后說道：“你還有一分鐘。”
“一分鐘足夠了。”
顧慎微笑道：“全軍覆沒并不是最差的結果……最差的結果是全部活著，并且確定了洪衷帶回的‘綠洲’消息是正確的。那么這一次北洲軍方將投入史無前例的巨大力量，從牯堡巨壁出發，前去尋找人類的‘夢幻之鄉’。這才是你最害怕的事情。”
三分鐘倒計時結束了。
林霖并沒有趕人。
他只是默默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時間真的很快，當年自己站在上一任牯堡駐守者面前之時，對方是否也是這種感覺……
怎么不知不覺，就涌出了新的天才？
在北洲軍方的體系中，取得了驚人成就的林霖，已經足夠年輕。
而顧慎，則更年輕。
片刻之后，林霖輕聲問道：“你是怎么看出這些的……是洪衷的尸體有問題么？”
顧慎搖了搖頭。
他指了指額首，輕笑著說道：“和您一樣，準將麾下，都是依靠直覺。”
“叮鈴鈴——”
便在此刻，通訊器的聲音響起。
林霖接通了來電。
他瞥了眼顧慎，沒有離開觀察間，依舊站在原地。
這倒是有些出乎顧慎的意料。
這通來電，應該是袁元口中那位“軍團長”的致電了……林霖竟然沒有避嫌？
而更出乎顧慎意料的是，林霖竟然打開了免提。
通訊器那邊傳來了一道溫和且有力的女子聲音。
“林霖準將，我已經知曉牯堡這邊的事情了。”
“軍團長大人。”
林霖輕吸一口氣，雖然他對袁元說……就算請動軍團長，他也不會動搖！
但真正有一位軍團長級別的大人物前來致電，對于牯堡要塞而言，還是頗有壓力的。
不等通訊器那邊開口。
林霖便搶先回復：“關于‘洪衷’的事件，我會妥善處理，給北洲關注此事件的所有人一個交代，請您相信我，也相信牯堡。”
通訊器那邊沉默了片刻。
出乎意料的，軍團長說道：“關于你在這起事件中的堅持……中央城給予了肯定，你所做的并沒有錯。”
“只是……”
話鋒一轉，她緩緩說道：“洪衷的檔案，你應該看了，這是一位二十年前就為調查軍團賣命的戰士，有許多人與他一同浴血戰斗，同袍情深，這位歸鄉英雄，不能就這么死去，仲原請求我，把他的尸體帶出牯堡。”
林霖沉默。
牯堡面臨的壓力，不僅僅是軍團長。
還有來自外界的輿論……
“這個請求，我也壓下了。”她平靜說道：“牯堡擁有獨立的處理權，基于多年來的認知和信任，我支持你所做的一切決定……關于調查軍團內部的輿論，你無需理會。”
林霖神情一振。
這通來電……對他而言，是極大的鼓舞。
“但！”
“接下來我會派遣調查軍團的二隊，從牯堡要塞出發，再一次執行迷宮三十八任務……”
女子的聲音十分堅定，“調查軍團會重走一遍洪衷當初的路線，探索關于‘綠洲’的線索真相，這個命令，已經得到了女皇陛下的許可！”
這句話，更像是一個通知。
“收到——”
林霖沉聲說道：“牯堡會全力配合調查軍團的作戰行動！”
“很好……”
通訊器那邊有輕柔的笑聲。
這笑聲……
顧慎怔了怔，從剛剛的談話來看，那位軍團長大人，應該是鐵面無情的形象才對吧？
這兩人，應該是早就認識？
笑聲之后，是一道語氣肯定的問話：“顧慎就在你身邊吧？”
林霖的神情沒什么波動，他瞥了眼身旁的顧慎，輕輕嗯了一聲。
軍團長道：“讓他接電。”
林霖用眼神示意顧慎可以說話了。
好家伙……原來提前打開“免提”，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幕么？
顧慎從未見過那位軍團長，他下意識抬起頭來，望向觀察間，北洲軍方應該也是通過天眼來鎖定自己方位的。
“不必緊張。”
那位軍團長柔聲說道：“顧慎，我替女皇陛下向你問好。”
女皇陛下這四個字一出，不緊張也得緊張了。
顧慎恭聲道：“見過軍團長大人。”
“這次北出牯堡的探索任務，不知你感不感興趣？”
軍團長緩緩說道：“你老師離開披月城后，便杳無音訊，關于他們的消息，軍方一直在尋找，但很可惜，線索中斷……洪衷死后，‘手杖木屑’的線索或許就埋在那座迷宮之后。”
顧慎揉了揉眉心。
是啊……這是一個大麻煩。
其實從一開始，顧慎就感覺到了，軍方的邀請沒那么簡單。
但怎么也想不到，抵達牯堡后，會遇到精神鑒定失敗的情況……提供了“手杖木屑”的證人當場死亡，這條線索的真實含義，直接丟失。
“當然感興趣。只不過……”
顧慎緩緩道：“我聽說北洲調查軍團的甄選標準很嚴格啊，我可是第一次來到北洲……”
他本來想和這位軍團長大人斡旋一下。
交換一下信息。
或者談一談條件。
“調查軍團的甄選標準是我來定的……我覺得你沒有問題。”
通訊器那邊的聲音沒有猶豫，“既然如此的話，就這么定下來了，這次的迷宮任務會再加上你一個。”
顧慎有些瞠目結舌。
姜還是老的辣，根本沒給自己談條件的機會，那位軍團長大人直接拍板，把任務定下了。
“冒昧問一下，讓我加入任務……這也是女皇陛下的意思么？”
顧慎有些頭疼。
“小顧先生，女皇陛下很忙的。”
軍團長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隨后溫和說道：“關于任務方面的疑惑，你可以去找這次任務的隊長，或者去找阿旒爾。”
通訊器掛斷。
顧慎有些無奈，他輕聲笑道。
“或許你應該提早下達逐客令的……”
“能在牯堡這個‘不錯的地方’多待幾天，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林霖淡淡開口。
“的確挺高興。”
顧慎臉上沒多少高興的意思，他忽然問道：“你們明天能把我的面包烤軟一些么？”
嘴硬的家伙……林霖挑了挑眉，說道：“自牯堡要塞出發的探索任務危險系數極高，死亡率驚人，把剛剛那個算上的話……嗯，活著回來的家伙雙手可數。把一個從未離開巨壁的家伙派出要塞，看來軍團長大人對你青睞有加。”
顧慎神情有些復雜。
他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
“祝愿你在余生的歲月里能常來牯堡做客，我會表示歡迎。”林霖一本正經地祝賀，道：“前提是你能活著回來。”
“發自肺腑地說句實話。準將先生，聽到您的祝福……”
顧慎握住了林霖的手，滿臉認真地說道：“實在是很晦氣的事情。”
林霖臉色微變。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對他說話。
顧慎光速溜之大吉。
好一會后，他才回過神來。
林霖神情有些微妙，他想起了昨晚與鄒副官的對話……怎么自己與這家伙對視的時候，沒有感到“深不可測”的感覺？
什么眼藏深海，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這些他都沒看見。
林霖低聲喃喃道：“說我晦氣……明明他才晦氣。”
“叮鈴鈴——”
通訊器再次響起。
林霖接通來電。
依舊是軍團長的聲音。
“順帶一提……你姐姐時常對我提起你，她應該是想你了。”
那聲音不再冷厲。
而是如春風一般柔和。
“有空，回來看看吧。”
林霖的面容隱沒在觀察間的黑暗中。
“我知道了。”
他聲音很輕地說道：“謝謝你……溫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