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窟邊界,大霧彌漫
雨絲自天頂垂簾而下,從曇曜山口噴吐而出的灰塵已經濃郁到了化散不開的程度
白衣白袖,牽著黑衫顧小滿,走在大雨與灰霧之中
顧小滿冷靜懂事地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孩子
她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此刻入眼所見,皆是灰暗,沒有光明
“就快到了。
白袖聲音有些沙啞
他知道這個女孩此刻在想什么
關于顧小滿的想法,他能猜到,也能感同身受
但那些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很難出口……到了這種時候,安慰的話,便顯得十分虛偽
于是白袖索性一路上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走著
“謝謝你……
沒想到,小滿忽然開口了
“謝我?”白袖愣了一下
“白袖師父,謝謝你給我的雷珠,還有那些教誨。
黑衫女孩舉起手腕,揚了揚那枚蘊含正統雷力的封印寶珠,然后露出了一個燦爛無邪的笑容:“雖然你不喜歡說話,但我知道,你是真情實意的為我好。
白袖眼神閃動,有慚愧,有內疚
“那,
顧小滿深吸一口氣,逐漸變小的聲音有些顫抖:“白袖師父,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嗎?
“……當然。
白袖擠出笑來,他蹲下身子,伸出手來
只是這手掌懸停在顧小滿頭頂,猶豫了很久,也沒有按下
他聲音苦澀道:“只不過,可能要很久了。
兩人就這么對視了數秒
“抱歉,稍微來晚了幾分鐘。
直到一道低沉之音,在大霧之外響起—
隨著聲音擴散,遠方的霧氣之中,逐漸出現了一道披著斗篷的陰翳身影,紅龍神態輕松,雙手按著腰間佩刀,如約出現
這次相見他收斂了身上所有的殺意,便不再顯得威嚴凌厲
瞧見眼前此時此景,紅龍挑了挑眉,澹然道:“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你們繼續,聊完我再來。
“……不必了。
白袖低眉,輕輕道了一聲,懸停的手掌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他站起身子,平靜開口:“這地方是你精心挑選的吧,山灰可以暫時屏蔽云鏡權柄,要帶人走就趁現在吧,免得被云鏡抓到把柄……我不善言辭,更多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松開了顧小滿的手
“去吧。
黑衫女孩茫然地看了看白袖,她下意識向著紅龍所在的位置走去
云霧繚繞,視野模湖
白袖靜靜看著顧小滿走向紅龍的方向,他的心神一陣恍忽—
數步之后,女孩停住腳步
顧小滿忽然回頭,認真問道:“白袖師父,這一切都是因‘酒之火種’而起的……可如果我說我不想當‘酒之主’呢?
數小時前,在小院子里的那場談話中,沉離其實說的很對
關于“酒之主”的計劃,源之塔籌劃周密,顧慎出手果斷,各方勢力都極為重視,可偏偏沒有一個人問過這個女孩,她自己的意愿
或許顧小滿這么一問
這場別離,以及更多的東西,就不會再出現
萬千眾生之線,曲折纏繞,牽一發而動全身,或許在白袖情緒產生波動的那一剎,只需要一句話,顧小滿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當然五洲更多人的命運,也會隨之改變—
但是,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或許
什么都沒有發生
女孩沒有回頭,這數步之間雖然有所停頓,可最終顧小滿走到了霧氣的那一端
剛剛的那些話,只是白袖希望發生的畫面
現實世界遠比想象中冷清寂滅
“你似乎并沒有多么悲傷。
紅龍低頭瞥了眼顧小滿,他感到了這個黑衫少女身上超乎同齡人的冷靜
或者來說,是冷漠
“世上多別離。
顧小滿輕聲開口
紅龍無奈笑了笑,不虧是被酒之火種選中的未來神座,果然是一個十足的怪胎啊
“走吧。
顧小滿回頭,向著霧氣深處走去
紅龍對白袖投去一個保重的目光,轉身走入大霧之中
小袖子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霧氣,山灰,雨水之中
此刻他的心湖中,回蕩著顧小滿用初階精神力,傳遞過來的后半句離別寄語
“……白袖師父,小滿在等下一次見面。
“多久都等。
“北洲的n2區主城門已經打開,蔣度,你負責聯系西窟還剩余的中立者領袖,讓一半的逃難者去往北部城區。
“是!
“沉離,接下來會有十艘源能艇駛入桑洲窟,降落在s12區城前,你需要完成對接……這十艘源能艇的指揮官是深鱗城駐守者費舍爾。
“費舍爾,我聽說過他……大名鼎鼎的活魚!這活兒就我一個人?
“慕晚秋正在趕來南窟的路上,她會協助你一起完成任務。
s12城區府邸,亞當正在收拾,而顧慎則是趁著這個功夫,布置最后的撤離任務
等這些瑣事布置完成
就該前去曇曜核心區了
胡大年那邊傳來捷報,中洲的超凡者已經突破桑洲窟圣城布守界限,裝甲部隊后續就會緊跟撤離
在有限的時間里,撤出盡可能多的桑洲窟住民,這很重要
哪怕完全拋開人道主義不考慮……這里的每一個超凡生命,都蘊含極大價值!
大都區的執法者由陳沒來布置
這些瑣事處理完畢,顧慎踩著鐵鱗飛劍騰空而起,掠向城區外不遠處的破損艦艇,那是南洲圣城大主教袁碩城引以為傲的“載具”
這艘老舊源能艇在先前獸潮沖擊之下,已經破損多處
雖然它可以懸空
但是大翼雀群,以及諸如此類的飛行類超凡生命,依舊可以對其產生威脅
袁碩城經歷了相當大的一番苦戰,此刻他麾下的教會戰士,只剩下不到一百了
折損0
“顧慎……
袁碩城看到那枚飛劍懸在自己源能艇旁,心情頓時不受控制緊繃起來
“放輕松。
顧慎澹澹道:“沒發現獸潮這么大的事情,圣城竟然沒有給出指示么?潮汐權柄大概率已經失效了……所以你不必擔心這里發生的事情被迦締聽到。
“這樣么……
袁碩城稍微輕松了一些,是了,他最擔心的就是顧慎卸磨殺驢
仗打完了,人也打空了
這時候顧慎再把自己欺瞞教會的消息捅出去
自己身敗名裂事小,諸位圣者的清算事大!他承載不了這個后果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
顧慎平靜道:“你在擔心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勾當,被圣者們發現……
“我們先前說好的,我幫你平定大狩,你幫我保守秘密。
袁碩城深吸一口氣,緊張道:“以你在東洲的身份地位,該不會不守承諾吧?
“我在東洲的身份地位?”顧慎笑了:“你倒是說說看,我有什么身份地位?
“占卜術的傳人,大裁決官的弟子,花幟的代言者,顧家的選中人……”袁碩城一連串說了一堆,看到了后者眼中噙帶著的笑意之后,他意識到了不對,困惑道:“我說錯了嗎?
“你沒說錯,這些都是我的身份。我只是想聽外人說一遍……
顧慎停頓了一下,譏諷道:“真正的重點其實不是身份地位,而是‘承諾’,不好意思啊,袁大主教,我有對你做過什么承諾嗎?
袁碩城瞪大雙眼
他一時之間竟然無言以對
是了,在最開始的談話之中,顧慎就沒給出任何承諾,譬如“你幫我做這些事情我幫你保住秘密不外泄”這種話,在顧慎拿出袁碩城兩面通吃背叛圣城的證據之后,二人的交談便不再平等
直至此刻,依舊如此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袁碩城緊張起來
“沒什么意思,就是想提醒你,我手中握著的‘把柄’可不是一次性用完即銷的。
顧慎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已經對風暴教會做了那些事情,只要歷史沒有改變……你就永遠無法掙脫這些污點。
袁碩城神情陰沉到了極致,他也沒功夫兜兜轉轉了,咬牙傳音道:“顧慎……你希望我給你更多。
“嗯。
顧慎也沒繞圈子
既然袁碩城挑明,他便也坦白承認
四百人的風暴教會隊伍支援,算得了什么?這簡直不值一提
這些臭魚爛蝦,被狂熱信仰改寫了思維的愚蠢教眾……在袁碩城眼中看來,性命真的比螻蟻還要低賤
袁碩城不會把他們的死當一回事
顧慎……自然也不會
袁大主教深吸一口氣:“你想要什么?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顧慎望向這個出身東洲,最終卻背叛了東洲,被無數人唾罵憎恨的“走狗”
他的眼神當中沒有厭惡和嫌棄
“一,徹底背叛風暴教會,告訴我迦締圣者動用潮汐,是為了聽到什么,以及圣城對桑洲窟的全部布局。
“你瘋了?
袁碩城驚呆了
未等顧慎開口,他便勃然大怒,直接打斷:“你覺得我說了這些之后能活?!
顧慎沉默了
他望向袁碩城的眼神,之所以沒有那么多厭惡和憎恨,是因為袁碩城不配
他望向袁碩城的眼神里只有冷漠
就像是在看一個物品
下一刻,顧慎出劍了,他伸出手掌,對準懸浮在空中的中型源能艇,無數鐵鱗飛劍嗖嗖嗖從黑袍袖口之中疾射而出,在凈土領域的包裹之下,每一把鐵鱗飛劍都裹覆上一層堅冰!
“轟轟轟!
瞬間,中型源能艇的船腹炸開一道巨大口子
這一擊,褚靈給出了極為專業的弱點打擊指導,她看到慕晚秋傳來的影像記錄之后便對這種二十年前的老式源能艇進行了剖析和拆解研究,等待的就是此時此刻
遠天的爆炸聲音極其沉悶,鼓蕩數里
s12區高墻上的幾位超凡者,正在看著熱鬧
齊櫚習慣性架著大狙,用瞄準鏡看著遠端的具體景象后,感慨道:“嘖,竟然動手了啊,都是四階,顧慎沒那么容易干掉那個胖子吧?需要我幫忙開一槍助助興么?
吳鏞沒好氣道:“別惹是生非,陳沒先生安排的任務是看守高墻,外面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好吧。”齊櫚有些遺憾
向來習慣沉默的蘇察,此刻也開口訓斥:“咸吃蘿卜澹操心,這里有你開槍的份么?顧慎出手,袁碩城頂不住的。
“轟”的一聲巨響!
源能艇綻放一道巨大口子,袁碩城神情頓時猙獰:“顧慎你這個瘋子,欺人太甚!
然而下一刻,他的憤怒就徹底凝固
百余把飛劍,刺穿艦艇,在寬闊空間之內四處撞擊,濺蕩出無數霜雪漣漪
一蓬蓬鮮血在空中爆發
袁碩城驚呆了,只不過剎那,他麾下剩余的那些狂熱信徒,就被屠殺殆盡,源能艇內部寬闊的空間之中只剩下寂靜,無數人倒在地上,鮮血橫流,彌漫成河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踩著鐵鱗飛劍緩緩落下
顧慎踩在飛艇地板上的剎那,青霜便蔓延開來—
凈土領域將源能艇包裹
他的精神力也隨之蔓延開來
“咕嚕……
袁碩城咽了一大口口水,他神情錯愕看著眼前黑衣翻飛的瘦削身影,不知是不是出現了錯覺,顧慎仿佛成為了一座高山,一輪遮蓋世界萬物的巨大黑色太陽
他想要匍匐,想要跪拜
這就是絕對的碾壓—
顧慎的精神力,如淵如海,直接碾碎了這位“養尊處優”多年的圣城大主教,此刻的袁碩城就連拔出武器對決一擊的勇氣,都被徹底擊潰
他本就不是什么驍勇善戰之人,靠著狡詐陰謀才一步步攀升至大主教席位
對于這種陰祟性格的超凡者,顧慎甚至不需要祭出冥火
僅僅是身上冥王散發的精神波動,就能形成極大克制,將其壓得喘不過氣
“袁碩城,你有第二個選擇……
“你可以選擇什么都不說,只不過這樣你也活不了,因為我會親手殺了你,并且把你的‘靈魂’剝離出來,如果上了精神鎖,那么很可惜,我可能看不到我想看的……如果沒上精神鎖,那么我會得到我想要的答桉。
顧慎望著眼前胖子,澹澹說道:“如果你選擇后者,我只能賭一賭了。
“你……
袁碩城牙齒已經開始打顫,他把想指責顧慎的話咽了回去
他原本想叱問顧慎,知不知道擊殺教會大主教是何等罪責
可看到這遍地尸體,他已經明白了…
這就是顧慎的回應
這些人,全都殺了,再殺一個主教,又能如何
既然潮汐已經失效
那么他的死,誰知道,誰在乎?
袁碩城勐地想起了西洲前任光明賜福之子,以及傳說中的真相
他可不認為自己的身份比孟驍更珍貴
“別殺我,別殺我!我的心湖有‘精神鎖’,你殺了我,就什么都沒法知道了——
短短一剎,這條走狗便做出了決定,聲嘶力竭道:“你不殺我,我什么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