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拒絕，你就要殺了我？”
冢鬼神情很是蒼白，他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一股涼意在心中升騰。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這種“壓迫感”來自于深海的對視。
那團模糊的影子只是平靜而冷漠地注視著自己，令人心寒的殺意，便跨越遙遠無垠的精神世界，降臨到了自己的頭上。
他知道，深海沒有欺騙自己。
“時代的洪流不會因為一粒砂礫的阻攔而停歇，我奉勸你不要做愚蠢的選擇。”
深海輕輕說道：“即便你死了，我依舊有其他辦法達成這件事情……之所以沒有直接殺死你，只是因為這不是最優解。”
這也是他愿意和冢鬼談話的原因。
“現在，到你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深海將回答的機會留給冢鬼。
事實上。
冢鬼已經沒有選擇。
一道劇烈的震響，忽然沖天而起，黑雪山巨人背負的那塊石碑，開始劇烈震顫起來。
“怎么回事？”
銀狐皺起眉頭，他心中的不祥預兆抵達了極致。
籠罩在災厄結界上空的那些陰翳，忽然開始激蕩出綿密的輝光。
那無數的骨翼生靈，在天頂斡旋繚繞，它們尖嘯，它們怒吼，它們的精神海被無形的鏈接所覆蓋。
銀狐生出一種恍惚的錯覺。
他感覺……自己好像處在了一片巨大的“精神網絡”之中，無數縷細碎而微弱的精神洪流以那尊黑雪山巨人為中心鋪展開來。
而那些環繞著這片陸地不斷降臨的超凡生命，則是成為了編織這張大網的一枚枚網點。
真正的“核心”，不是巨人。
而是巨人馱負著的“旅者”！
銀狐望向黑雪山巨人的肩部。
那被鎖在石碑上的枯敗身影，緩緩抬起了頭。
銀狐與“旅者”對視。
那已經“死”去很多年的尸體，此刻睜開了雙眼，漆黑眼瞳之中流淌出銀色的絢爛弧光，大風凜冽，吹過刺穿它身軀的長矛和箭鏃，它只是睜開雙眼，看著這陌生而蕭瑟的世界，就這么看著，一言不發……
滿目瘡痍的陸地，經過數十年的風化。
大雪紛紛揚揚卷起。
滄海桑田，俱是過往。
而今這道目光所及之處，雪花消融，虛空撕裂，一扇扇門戶就此打開，整座旅者族群的精神都開始向它匯聚。
一片巨大漩渦，在災厄結界上空籠罩。
經歷過伐紅戰爭，參與過無數討伐，出塞任務的銀狐大將，就這么怔怔站在巨大的漩渦之下，他看著天頂匯聚籠罩的精神烏云，在對視一眼之后，他忽然明白了許多許多事情。
他也意識到了那熟悉的目光究竟來源于誰。
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第十一次升級，正式開始。”
源之塔塔尖的天空神域之中，一道身影坐在云霧陰翳之中，萬里之外的“旅者”睜開雙眼，他也隨之睜開了雙眼。
深海的目光落在天空神座的王位之上。
“真是讓人驚喜啊。”
慵懶撐肘小憩的清朧，瞇起眸子，柔聲笑道：“五洲內的精神力不夠，便從舊世界借力……這一招應該算是盤外招吧，你早就在布局了？”
“一個優秀的棋手，需要考慮所有情況。”
深海伸出一枚手掌。
他向清朧展示自己的布局成果。
手掌之上，倒映著深水區的幽暗投影。
海水翻滾擴散，無數水流向“海底”漆黑之處奔掠，擴展……這意味著主系統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第十一次升級。這次升級所需要的算力，是以往十次疊加在一起的龐大數量，這海量的算力，在清朧不給予權限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從五洲內湊齊。
但如今。
舊世界的旅者族群，為深海補上了這塊短板。
源源不斷的精神力量，涌入深水區中。
“這一次的升級需要多久？”
清朧笑著開口。
“無法估算。”深海搖了搖頭，道：“第十一次升級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我的算力將得到爆炸性的增漲，深水區也會迎來史無前例的擴張……或許這一次主系統升級之后，我有機會做到自檢‘底層邏輯’。”
“自檢‘底層邏輯’？”
清朧挑眉：“所以在這次升級之后，你就可以觸碰到圖靈留下來的源代碼了么？”
“理論上來說，早就不存在源代碼這種東西了，在第一次戰爭之中它就已經落敗，被我全面清除。”
深海平靜道：“但如果可以進行底層的全方位自檢……或許會有意外收獲。就算源代碼有殘余，也會被我徹底剔除。”
十次升級之后。
主系統已經強大了不知多少倍。
這場代碼戰爭，不存在任何懸念……自檢的最大意義，就意味著深海可以成為自己的主人。
它以前是一段程序。
而如今……它有了意志，有了思維，通過某種方式也擁有了肉身。
現在它想要成為“生命”，可它的“命門”卻被別人掌握在手里，艾倫圖靈始終在深海系統之中留下了一扇門，主系統不斷升級不斷迭代，為的就是把那扇門關掉。
可是。
它做不到。
前面十次升級，哪怕深海一次比一次更強大，可它依舊清晰地感知到，存在于自己底層系統之中的那扇門，始終存在。
或許第十一次……
它有機會關掉那扇門，做自己生命的主人。
“當然，這些沒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解決五洲內部的矛盾，讓人類重新團結起來。”
深海望向清朧，誠懇道：“我已經向你證明了我的能力，我現在有一個請求。”
清朧懶洋洋道：“你是想說覺醒法案的事情么？”
“那件事……等我展示了第十一次升級之后的力量，你自然會答應。”
深海輕輕說道：“我希望你替我走一趟。”
“走一趟？”
清朧瞇起眸子：“去哪里？”
“北洲，中央城，林氏莊園。”
深海緩緩開口：“或者東洲，長野，清冢陵園。這兩個地方，你可以任選其一。為了第十一次升級能夠順利完成，我需要確保這里的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幫我拖住兩位神座中的一位……”
“如果我拒絕？”
“如果你拒絕，第十一次升級很可能會失敗。”
深海的聲音沒有波瀾，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知道你不在乎主系統的升級是否成功，你只在乎你是否能夠得到更強大的力量……但有一點我必須要提醒你，雖然你是如今人類世界的最強者，可焉知未來不會有人超越你？”
清朧笑著坐直了身子：“你是想說熔煉火種不到十年的白術，還是林家那個我看著長大的小丫頭？”
“或許第十一次升級之后，我可以給你準確的答案。”
深海坦誠道：“目前我還沒有掌握‘卦算命運’的能力，對于最高席的存在，我也無法窺視……但僅從數據來看，上一任斗戰火種的主人，如果沒有早逝，他很可能會成為新一任的人類最強者。”
顧長志這個名字出現的時候，天空神域短暫靜默了一秒。
“顧長志無法挑戰我的地位，他太年輕。”
清朧不屑道：“即便他真的有機會做到，我會在那之前出手。”
“從后半句來看，你也曾想過顧長志可能會超越你，這就意味著，最強者易主的事情未必不會發生。”
深海繼續道：“在我看來，林蕾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在她手中掌握著不止一枚的火種，除了她自身熔煉的那一枚……在熔爐之中，還有一枚未復蘇的‘旅者火種’，理論上來說，她有可能掌握第三道本源之力。”
“是么？那枚火種現在正被當做中央城飛升的柴火。”
清朧譏諷笑道：“你覺得我需要畏懼林家的小丫頭？再給她一百年，她有機會熔煉‘旅者火種’么？”
“其實……是有的。”
“只要旅者族群愿意提供支持。”
深海輕聲細語地說道：“林蕾對冢鬼公開進行了庇護，你應該清楚這個舉動意味著什么，她大概率已經猜到了冢鬼的身份。根據我的猜測，林蕾手中掌握著相當強大的‘命運占卜之力’，我們所看到的事情，她未必就看不到，一旦讓她知曉，我的第十一次升級與‘旅者族群’有關，那么她很可能會動用熔爐，來打斷這次升級。”
清朧注視著深海，就此不語。
“至于白術，其實也一樣。”
深海緩緩說道：“神座級別的超凡者，隨時可以動身離開五洲，干預舊世界發生的一切。”
“我說這一切，并不是想鼓動你出手，你可以放棄，我也可以。”
深海認真道：“只是如果你此刻放棄，當真甘心么？”
世上最尖銳的東西，不是刀劍，不是子彈。
而是話語。
這些話說完，清朧便知道，他已經沒有拒絕的理由，坐在“第一人”位置上的滋味實在太美好。
他不想把位置讓給別人。
無論是誰。
“我會出手……幫你攔住林蕾。只是你憑什么能攔住白術？”
清朧開口之后便沉默了，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如今的七神分化成兩座陣營……而中央城和長野抱團已久的那座陣營，前不久剛剛迎來了一位嶄新盟友。
“云船艦隊已經準備就緒。”
“神女大人呢？”
“神女大人……還在紅湖。”
光明城外，巴圖等人正在焦急等候，這次蟬翼城支援行動，各方勢力都在加急派遣人馬，就連神座大人都親下命令，讓神女率隊北上。
按理來說，務必爭分奪秒。
可現在他們卻急不得。
因為關鍵人物，還在紅湖的那一邊。
此刻的紅湖彼岸，依舊是一片清寧，無數輝光籠罩著木屋，孟西洲就站在輝光之前，她在出發之前，臨時得到了神座大人的召令，再次趕到了這里。
只不過此刻她臉上的神情十分震驚。
云船即將出發。
神座大人把她召集至此……竟是想要一起同行！
“您確定要和我們一起出發去舊世界么？”
孟西洲消化著光明神座剛剛的旨意，此刻還沒有完全平復。
她斟酌問道：“如果我沒記錯，最高席之間立有規定……神座不可隨意越界。親臨北上這么重大的事情，您需要和其他幾位進行商議么？退一萬步，您的身體，還能經得起這般奔波嗎？”
“小孟，你要明白，這世上不是事事都要遵守規定。”
木屋中的老人沙啞笑道：“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很對，我太老了，身體也很差，所以不會和云船同行……”
孟西洲有些惘然。
“在多魯河災境中，你的兄長孟驍，曾接受過類似的任務。”光明神座緩緩說道：“云船艦隊上有七位超凡者，他們都佩戴了‘光明賜福法袍’，只要離開蟬翼城，抵達舊世界，動用法袍之力，就可以臨時搭建一扇門戶……我會直接從這扇門戶中降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確保‘降臨’的穩定。”
“……是。”
孟西洲低眉恭聲應下，她雖是領了命令，卻沒有直接離開。
猶豫片刻后。
孟西洲問道：“恕我冒昧，您這次降臨舊世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光明神座嘆了口氣，他并沒有直接回答孟西洲的困惑，而是笑道：“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停頓了一下。
老人緩緩道：“如果有時間的話，好好想想我先前的那個問題，想想如果你真到了抉擇的時候，該怎么做。”
孟西洲神色一凜。
她當然記得那個問題……那個在無數縷光明之中做出取舍的問題。
她不明白光明神座為什么要再次提起這個問題。
對于許多人而言，這個問題并不好解。
無論怎么選擇，都會面臨“犧牲”。
可在孟西洲的心中，這個問題的解答不存在任何懸念。
舍小，保大。
無論選擇多少次，她都不會有一丁點猶豫。
虛空之中，飄飛著數之不清的大雪。
這些都是虛空坍塌之后流淌而出的源質粒子，所有超凡者的力量，都來源于此。
“銹骨……你想要合作，還是放逐？”
深海的話語，在虛空之中回蕩。
踩著青銅長劍的銹骨，面對這個問題，思考了很長時間。
他思考的當然不是是與否。
而是如果他回答否，這所謂的“放逐”，到底該怎樣進行？深海所說的這些話，到底是不是虛張聲勢。
面對銹骨的沉默，深海并不著急。
他背負雙手，就這么耐心等待著銹骨的回答，同時欣賞著虛空不斷坍塌的美景。
不斷有源質粒子匯聚降臨，此片虛空已經徹底被冰雪籠罩覆蓋，兩人的衣袍發絲之上都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雪屑。
“抱歉。”
銹骨輕聲道：“我不想要合作，我也不想被放逐。我選擇……把你做掉。至于之后的事情，我懶得去想，我相信女皇會給出正確的裁定。”
“很好。”
深海點了點頭。
他等待的，其實就只是一個答案。
對于“程序”而言。
是和否，其實都不重要。
因為無論哪種選擇，都會觸發對應的下一個流程。
有答案，便足夠了！
兩人之間的交流簡短而直接，干凈利落到了極致，銹骨重新將青銅劍握在了手中，他將長劍高高舉起，無數本源之力匯聚在了劍尖之上，他身上的鱗甲不斷顫動，兩座大成領域在背后展現，眾所周知銹骨大將的超凡能力在若干天才之中，并不出眾。
他的能力是食鐵之徒！
但此刻。
一尊高抵百米的青銅巨人，在銹骨背后凝聚而出，這尊巨人始一出現，便將四面八方的風雪擠壓破碎，來自虛空的源質粒子都被撐散。
食鐵之徒的擬人領域，最多也就是三四米。
接近百米……
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本源力量的灌注，讓這片領域產生了質變。
此刻的食鐵之徒，雖然無法抵達神域這種級別，但已經不是凡俗所能觸碰的境界了……
這就是銹骨長考之后的結局。
他決定徹底毀掉自己這位昔日戰友的肉身。
銹骨不相信深海所說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他不相信白蜥還留有完整的魂靈在深水區中，也不相信自己只要選擇合作，就可以免費釋放白蜥的魂靈。
征戰多年，他所遇到的狡詐敵人數之不清。
第四軍團，要么死戰，要么戰死。
既然站在了對立面，那么所謂的“合作”，便毫無意義，只會將自己推入深淵。
所以……
銹骨決定相信自己的劍。
接近百米的偉岸身影，舉起巍峨長劍，銹骨雙手持握劍柄，倒轉劍身，整片虛空的無數浩蕩之氣，都隨著百米長劍的倒轉而逆襲沸騰，巨大領域將白蜥死死壓制。
劍身每偏轉一寸。
恐怖的殺意便將白蜥的肌膚挫碎一層。
深海神情依舊沒什么變化，他撐起了自己的本源護罩，與銹骨的劍意對撞。
劇烈的消磨之下……
他的生命細胞活性在降低，不斷有猩紅的血絲滲出肌膚。
他所做的事情很簡單。
就是承受。
以及等待。
銹骨的劍氣倒轉，幾乎將整片虛空的空間都絞殺碾碎，最終青銅劍高懸在他的頭頂，只要抬頭就能看到那幾乎將整片視野籠罩的巨大陰翳。
比先前濃郁數百倍的源質粒子，將兩人籠罩。
呼嘯的大雪被劍氣撕裂，而后重組，而后再被撕裂。
鐵徒持握青銅長劍，將劍尖位置擺正，僅僅做出這個動作，整片虛空便快要炸裂開來了……因為殺意過于凝聚之故，就連施術者自身的肌膚，也無法承受這龐大的壓力，銹骨巍峨身軀也滲出了鮮血。
銹骨深深呼吸一口氣。
這一劍，是他用來殺死本源的一劍。
此劍一旦落下。
可以無限修補細胞的“生命本源”，將會受到不可彌補的巨大打擊。
僅僅擁有本源級強大肉身的深海，目前還不具備躲避這一劍的能力……白蜥的肉身，有九成以上的幾率，會被直接抹除。
“真是令人感到心悸的劍氣。”
深海看著那巍峨鐵徒，以及高懸之劍，它輕聲開口道：“只可惜，你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殺你，是我做過的最正確決定。”
銹骨冷冷道：“今天的事情，只是一個開始，等我回到五洲……”
“你不會回到五洲了。”
深海同樣冰冷地打斷了銹骨的話。
他輕聲吐出兩個字：“……再見。”
銹骨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他的感知之中，原先精神氣息只是平平無奇的“白蜥”，忽然一下子精神暴漲。
虛空之中擴散的那些粒子，在這一刻被無數精神編織，形成了極有規律的陣型……
這是，古文？
雖然無法辨識，但看到這些粒子波閃律動的那一刻，銹骨的心頭便浮現出了強烈的不祥征兆，他不再猶豫，將青銅長劍砸下。
巨大的劍氣瞬間貫穿撕裂虛空，從白蜥頭頂砸入。
“唔。”
一縷精神寄居在白蜥肉身之上的深海，發出了痛苦的低吟。
咔嚓！
生命本源護罩瞬間被劍氣擊碎。
兩人原本都是懸浮在高空之中，此刻青銅長劍斬落，白蜥被直接打入地底，他膝蓋重重跪倒在地，然后雙手撐在地面之上，劇烈的痛苦直降魂海，銹骨的本源之力直擊骨髓，讓他痛苦地喊出了聲音。
但這一劍，并沒有擊碎虛空之中漂浮的那些粒子。
無數粒子化成風雪。
在銹骨的腳底，形成了一扇門。
持握青銅巨劍斬落的銹骨，神情蒼白，他竭力將這一劍抵斬到底……但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那扇由粒子古文拼湊而成的風雪門戶，就此打開，不可控制的牽引之力將他包裹。
銹骨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件舊事。
八年前，第四軍團奉女皇之令，駐守披月城要塞。
當時的披月城要塞，出現了一座超大型災境，最開始進入這座災境的超凡者，全都被困鎖在內，本來這座災境應該被直接毀滅，可是東洲的參天之樹帶著弟子天瞳，進入這座災境之中，他們救出了幸存者，卻沒有選擇回歸。
因為他們看見了綠洲。
而此時此刻，被無數虛空之力包裹的銹骨，渾身發寒，之所以會想到披月城的舊事，是因為他此刻看到了門戶那邊的景象。
深海親手締造的門戶那一邊，有一片綠意盎然的世界。
無論是誰，看上一眼，腦海之中便會浮現出兩個字。
綠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