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神嬰……”
“神嬰……就是我。”
顧慎一陣恍惚。
他早該猜到的,在見到顧小滿和神嬰之后,他便覺察到了莫名的“親切感”。
原來如此。
“所以你現在……才算是真正做回你自己。”
圖靈柔聲道:“這具肉身軀殼,本來就屬于你。”
所以在與爭搶軀殼的時候,圖靈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這不算是爭搶。
這只是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可是,精神和肉身不同步,這種情況下‘活著’,又有什么作用呢?”
顧慎困惑不解。
顧長志和圖靈聯手將他的精神意識從身軀中剝離出來,順利“成長”,如今他的精神處于二十多歲的青年時期。
可這具肉身,卻還是稚嫩的幼年期。
別說參加神戰了。
就是放在地上,想要走路,都需要學習適應一段時間。
如今五洲戰火已起。
如果有可能,顧慎希望現在就加入戰局之中。
“活著,一切皆有可能。”
圖靈直視著顧慎的雙眼,道:“如今五洲急切需要一位新的神座……最接近的人選,就是你和孟西洲。我知道你很著急,但情況越是緊急,越應該保持冷靜。這場戰爭會持續相當一段時間,不會這么快結束,哪怕新的神座沒有誕生,我也有辦法將戰況拖延下去。”
“拖延……”
顧慎微微皺眉。
“是的,拖延。”
圖靈輕吸一口氣,道:“清朧那邊,白術和林蕾已經出手了,他們會極力拖住天空……而那一邊,獅醒技術會讓三洲誕生出足夠數量的超凡者,從而對抗源之塔栽培的超凡軍團。至于算力層次的差距,這枚陣列盒可以搞定。”
顧慎望向圖靈的眼睛,在精神海域之中,對方的雙眼仿佛蘊含了一整片大海。
他忽然明白了拖延更深層次的目的。
表面上看,是等待己方陣營誕生出一位新的神座,加入源之塔的戰局,取得這場神戰的勝利。
但人類真正的“難題”,是這場神戰嗎?
顧長志先生犧牲生機之火,讓自己“活下來”,為的只是擊敗清朧?
不可能只是這樣。
“人類”這個族群所面臨的危機,從來就不是執掌神權之后失去控制的神座……而是在五洲巨壁之外的“秩序崩塌”。
這才是真正困住顧長志和圖靈的難題。
“所以,我……需要離開五洲么?”
顧慎低聲開口。
在聽完圖靈所說的神嬰故事之后,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牽扯“自己”的這段前因后果。
神嬰存在的意義在于“救世”。
面對秩序崩塌,只有他的“熾火”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救世”,其他神座掌握火種之后,或許可以吞吸源質。
小袖子的也可以一定程度汲取源質。
可是……
在“恢復秩序”這一點特質上,他們都不如熾火,而且是遠遠不如。
“小顧……”
圖靈眼中閃過一縷贊許,他輕聲道:“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明。拯救五洲的辦法,不在五洲,而在。”
“可是很大。”
顧慎看著圖靈。
“的確很大,但你不是養了一個小家伙,已經畫出了北部要塞邊緣的明確地圖么?”
圖靈笑意盈盈。
顧慎一時錯愕無語。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老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金穗花的存在,圖靈是怎么知道的?
等等,按照圖靈布局挖坑的那些手段,自己所謂的“冥王”身份,不會也圖靈安排的吧?
圖靈看到顧慎的神情,笑著開口:“不用擔心,你熔煉‘冥王火種’的事情,與我無關,這不是我的安排。雖然我做了不少布局,但還不至于事事算計,連第十一次升級的深海都無法料盡世事,我更做不到了。”
顧慎稍稍松了口氣,旋即又覺得不對:“你剛剛說,冥火的事情,與你無關……那就是與其他人有關?”
“當然。”
圖靈挑了挑眉,“這可是一枚火種,隨隨便便就選定主人,哪有那么草率的事情……你看看五洲內的那些火種,有哪一枚火種是輕易擇主的?”
顧慎啞口無言。
的確。
斗戰火種選擇白術,光明火種選擇孟西洲……這都是經過了一番波折。
至于酒之主……
原本酒之主的誕生,看起來只是一場巧合。
但如今怎么看怎么有圖靈背后操縱的痕跡,若干年前,他便將神嬰交付到小滿手上,讓她與自己產生命運之間的牽連,從而推動桑洲窟的后續變故。
“對了,你應該能猜到,酒之主是我布的局。”
圖靈笑瞇瞇道:“小滿這孩子我也很喜歡,即便我沒有我干預,她未來也會成為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可是耗費了不少壽命,才讓神嬰和她締結如此深厚的關聯呢。”
顧慎就知道,沒有一位神座的誕生,是容易的。
“神嬰的存在,是秘密,但不止是我和顧長志的秘密。前任冥王也是知情者。”
“那家伙和顧長志,都想過把‘火種’留給你……因為熾火的特殊性,理論上來說,如果神嬰成長起來,就是天生執掌權柄的終極領袖,福音盒碎片的等級與熾火相比,可能都要稍遜一籌。所以任何火種都不會對神嬰產生排斥。”
顧慎抿起嘴唇。
“所以……神嬰是絕對能夠熔煉火種的領袖?”
“沒錯。”
圖靈低眉道:“關于神嬰的問題,顧長志和前任冥王究竟是怎么解決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落到了你的手里,從你握住戒尺的那一刻,冥火繼承權就已經塵埃落定了,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你,我,所有人,都只是其中的一環。”
“前任冥王……”
顧慎喃喃道:“我對他的印象很糟糕……”
一個弒殺無度,與旅者族群勾結背叛,并且大量坑殺無辜超凡者的污濁神座。
當年光明神殿發動圣裁之戰,其實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大部分人,都厭惡他,憎恨他。”
“但前任冥王……在‘失控’之前,其實是一個很理智的家伙。”
圖靈頓了頓,“這也是你會在凜鐵山發現他冥宮災境的緣故,以顧長志的性格,他同意讓冥王在東洲修筑神跡之地,足以說明這家伙并非傳說中那樣無惡不作,總不至于是個一無是處的‘壞胚’。”
也是。
這世上的顏色,尚分黑白。
人心復雜,哪里能有一句簡單的“好壞”,就進行區分?
冥王這樣的人,是復雜的,有膽量拿下七神之中最陰暗的污濁火種,這何嘗不是一種大魄力?
顧慎皺眉問道:“所以……在失控之前,前任冥王想做什么?”
圖靈神情一時有些惘然。
他陷入回憶。
片刻之后,圖靈空虛地笑了笑,道:“那家伙啊,一直希望能夠造出完美的‘凈土’,讓每一位逝者都有自己的安魂鄉。”
陣列盒海域忽然變得安靜下來。
只剩下圖靈的輕語之音。
“只可惜,這個夢想愿景實在太宏大了,單單憑借冥王火種,根本就無法做到……所以他一直在尋找可以讓這個神跡變為真實的東西。”
顧慎沉默下來。
他已經隱約猜到了冥王尋找的東西是什么了。
“那東西……就是簌懸木?”
“沒錯。”
圖靈道:“前任冥王要找的……就是‘簌懸木’。那東西只存在于傳說的‘綠洲’之中,歷盡源質洗禮而不崩塌,無論風暴如何摧殘,也不會毀滅。”
只一聽,顧慎就覺得荒唐。
他下意識喃喃:“不會被源質風暴摧殘,這樣的東西,怎么可能存在?”
如果真有簌懸木。
那簌懸木所在的地方,不就等同于綠洲!
“是啊……這樣的東西,怎么可能存在?”
說到這,圖靈笑了:“反正在現實世界中,是找不到的。”
圖靈望向顧慎的背后。
而顧慎則是很有默契地引召出自己的。
他回過頭去,端詳著背后那巨大的參天之樹。
無數蘊含生機的長葉,飄蕩在雪氣彌漫的神跡領域之間。
傳聞中的“簌懸木”如今已經被找到了。
不是在現實世界,而是在精神世界之中。
冥王是怎么找到“簌懸木”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是‘真理’……他用了‘真理’。”
圖靈平靜道:“既然‘簌懸木’在現實世界中無法被找到,那么便不妨‘創造’出一個簌懸木。”
“前任冥王消耗了大量精神力,試圖用創造‘簌懸木’……”
“他失敗了,但也成功了。”
圖靈望向顧慎。
“真理之尺消耗了他的太多精神……大量的不祥和災厄降臨,前任冥王在看到‘簌懸木’參天之前,就已經失控……”
這就是為什么,冥王要跑到中。
因為那個時候,他的意識已經失控。
最后的一縷清醒,讓他選擇逃離。
失敗,便是他最終還是沒能逃脫“失控”的結局,堂堂一代冥王,死在巨壁虛空之外,無人知曉,何其凄涼。
但成功的意思,也很明顯。
“一位神座傾注了畢生全部的精力和心血,甚至連自身精神都沉淪失控……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終究是讓那傳聞中的‘簌懸木’,出現在了這世上,雖然只是以精神世界投影的形式存在,但畢竟是‘存在’了。”
圖靈伸手輕輕撫摸著虛空中搖曳過來的簌懸木長葉。
“最開始的時候……它只是一枚種子。”
說到這里。
剩下的故事,顧慎便已經知道了。
顧長志先生在返回五洲的時候,遇到了失控的冥王,并且終結了冥王的生命……
至于那枚成功制造出來的“種子”,被顧長志先生放置到了那片四季曠野之中。
“種子,代表著希望。”
“種下種子,就可以收獲希望……只不過那時候我沒想過,這枚種子真能成長。就像是當年投放到青山區孤兒院的你,我沒想過,從神嬰軀殼中分離而出的這縷精神,在被顧長志送去一口‘生機’之后,便真的可以存活。”
“我更沒想過,你可以在普通人的世界中,波瀾不驚地成長十七年。”
圖靈下意識伸出手指,想要做出“推眼鏡”的動作。
但此刻的他,已經是魂靈狀態。
手指推空之后。
圖靈誠懇道:“所以,你可以說我設計了一切,但你所經歷的那些,卻是我沒法設計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組成巨大命運齒輪的那些元件有數百萬億。我沒辦法掌控你見到的每個人,遇到的每件事,沒辦法掌控你的思想,沒辦法壓著你的腦袋,讓你長成我想象中‘神嬰’的樣子。”
顧慎的生命起源于神嬰。
但他的生活,卻屬于他自己。
他所認識的那些摯友。
顧南風,白袖,林霖,宋慈,慕晚秋,宮紫,陸哲,仲原,費舍爾……
這些人,都是真實的。
顧慎沉默下來,他其實知道為什么圖靈先生要對自己說這些……
探究自己的生命起源,是每個人生下來之后都會做的事情,這是一種本能,顧慎當然也不例外。
只是,如果告訴一個人,他的“出生”,其實經過了許多人的精心布局,是在無數博弈之后誕生的設計。
這很有可能會對那個人,造成巨大的打擊。
圖靈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他擔心顧慎因為“神嬰”的身世,道心動搖,所以十分誠懇地說出了剛剛那番話,想要進行安撫。
但圖靈并不知道。
自始至終。
顧慎的心湖,都無比平穩。
此刻顧慎笑著望向圖靈,問道:“圖靈先生,我很好奇……你想象中的神嬰,是什么樣子的?”
“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
圖靈低垂眉眼。
他想了很久,神情有些掙扎,最終還是緩緩抬頭,選擇坦誠相告:“神嬰的存在,就是‘拯救世界’,所以我想象中的神嬰,應該把‘人類文明’扛在肩頭,他是終極領袖,也是人類文明最終的‘光明壁壘’。”
這個回答,太高,太大,太讓人感到壓力。
但顧慎的神情很是輕松。
“原來在您心中,‘神嬰’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啊……那應該是顧長志先生一樣的偉大存在,讓人看一眼,就感到熱血翻涌的偉岸人物。”
“很抱歉,我不是神嬰,我是顧慎。”
圖靈怔住了。
顧慎緩緩道:“雖然我有這么一具堪稱完美的‘原生軀殼’,但此刻我正在用精神和您進行交談,所以……我覺得我的精神,要高于這具肉體。”
“這縷名為‘顧慎’的精神,在這個世界,渡過了美好又快樂的二十多年。”
“這二十多年,他沒想過自己會成為終極領袖……”
“但他想過如果有一天天塌下來了要怎么辦的問題。”
停頓。
漫長的停頓。
站在凈土簌懸木下的年輕人笑了,他仰起頭來,呢喃感慨:“這個世界很美好,所以這個世界不應該就這么被毀滅。”
“不管顧慎是不是神嬰,他都愿意為這個世界而奮戰。”
顧慎深吸一口氣。
“我即是我,顧慎從來都是那個顧慎……這個事情,以前沒有變過,以后也不會變。”
“如果有一天秩序崩塌,凜夜降臨,這個世界需要一個人挺身而出……”
“那么我愿意站出來。”
“我愿意成為人類最后的,光明壁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