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罪佛寺的“佛光風波”也暫時平息了。
官府宣稱是有乞丐進入其中生火,火焰的光和寺里的塵埃產生了反應,而導致了一種氤氳佛光的效果。
百姓們將信將疑。
懂的都懂,藏在心里,不懂的卻也不敢傻乎乎地亂說什么了。
事涉前朝,又是在天子腳下,罪佛寺里有佛光,這不是打皇家的臉么?
不過,京兆尹卻已經暗中將此備案,遞送到京城武衙和刑部手里,之后雙方怎么查,京兆尹這邊就不管了。
大乾刑部里有捕頭捕快,是查案斷案,以及守著大獄的。
至于京城武衙,則是京城供奉們所在的地方,而且相比地方,這京城武衙很特殊,又被稱為“四扇門”,常人知知第一扇,卻不知后面三扇里有什么。
此時,
清光小筑...
湖心亭里,二夫人悠然地翹著尖尖的金指套,飲著去年小雪煮就的春日新茶,小雪是封存在玉盒子里,藏在冰窖中的。
湖岸,柳條翠綠,湖上,荷花亭亭。
“老曹,可有什么消息?”
她身后的老駝子道:“沒。”
“沒有就沒有吧。”二夫人笑了笑,她站起身,走到湖邊,看著遠方,輕聲吟道,“既見荒原一點綠,總得來年萬花開。”
詩聲低沉,暗藏雄壯,很難想象是從一個婦人口里說出的。
老駝子佝僂著身子,滿臉卑微,古井無波的眸子映照著碧云飄過的湖水。
水悠悠,隨風而去,蕩盡多少風流人物。
“白山,快背,多背點。”
“哎呀,你別管了,先背。”
“不僅要背,還要神色自然,裝作是你詩興大發,臨時想出來的。”
“對了,我看你之前喝過酒,到時候你也可以喝一點啊。”
宋小娘子滿臉笑容,開開心心地坐在靈犀小筑的亭子。
白山坐在她旁邊。
宋小娘子把一張張寫著詩句的紙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攤在桌子上,讓他背誦。
白山問:“背這些做什么?”
宋小娘子眉眼間都是笑,拍了他一下道:“當然是機緣啦。”
白山奇道:“什么機緣?”
宋小娘子左右看看,然后壓下激動的情緒,湊到相公耳邊道:“這幾天我一直往四娘那兒跑,四娘告訴我,她太奶奶今年會來我們宋府。”
“四娘的太奶奶?”白山更是摸不著頭腦。
宋小娘子興奮道:“那是真正的仙人,是天上來的!如今好似遇到了些瓶頸,所以來人間的青云宗掛名長老,散散心。這次來我們宋府,她也是散心來的。”
“哦。”白山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宋小娘子繼續道:“而且,四娘還告訴我,她太奶奶非常喜歡人間的詩歌,說是詩歌可養心境,可增修行。”
說完,她又拍了拍白山的胳膊,笑嘻嘻道,“這不,我就在讓你背詩呀?你看,這些都是荷花的詩,是我娘悄悄幫你買來的。”
白山雖然一頭霧水,但也總算摸清楚了點,大意就是宋府這等的高門大戶會舉辦名為“詩會”的活動,周邊不少其他貴族子弟也會來參加,而宋小娘子希望他在詩會上好好表現,以入了“四娘她太奶奶”的法眼,從而增加一絲進入青云宗的機會。
“寧寧,那今年的詩會主題是荷花嗎?”
“應該是,今年荷花開的這么好,肯定是荷花。”
“我明白了...”
白山有些無語,這是...該發揮穿越者傳統藝能的時候了么?
他雖然不才,可背幾首詩,解幾個方程式還是可以的,如果被逼急了,還能說個西游記什么的。
宋小娘子開心道:“你明白什么呀!快背快背!”
她邊說,邊推攘著白山,嬌滴滴地道著:“等你成了仙人,又把那些什么魏初壓過一頭了,我就什么都聽你的。”
“好吧,我背...”白山抓起那些紙看了起來。
他一邊看,一邊把這些買來的詩句和他腦海里的詩句暗暗比較。
然后,他就發現這些詩句...好渣。
可能這個皇朝的詩歌還停留在初級階段吧?
宋小娘子嬌聲道:“這些詩寫的不錯吧,到時候呀,白山你就挑個應景的,站到大庭廣眾下去背出來,就好了。”
“我知道了。”
“努力!”宋小娘子的性格這一刻都好像變了,捏著拳頭,給白山打氣。
白山還真有幾分要上考場的感覺。
轉眼,又是一周過去。
碧云湖里的荷花開的恰到好處。
藕花風穿堂,荷葉上昨夜驟雨留下的水珠子,還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一陣陣的沙沙聲,一片片的荷花香,傳到一處開闊的水上空地。
這是一座與陸地以棧橋連同的水上閣樓,閣樓靠湖的一邊正對著盛開的荷花,而欄桿前則擺放著兩張名貴木料的書桌,筆墨紙硯無不是珍品。
而閣樓往里一點的的空地上,則是整齊地擺放了許多的茶幾,茶幾上放滿奇珍異果,丫鬟們垂手待命。
不少并非宋府的公子小姐早就入座了,或盤膝而坐,安靜地打量著四周;或交頭接耳,商量著趣事。
而不少人則是把目光投向坐在前列的一個少年身上。
“那就是宋大小姐挑來的夫婿,什么身份呀?”
“不知道,說是下面州的鄉下來的,反正我不信。”
“可是...你看他還挺緊張的。”
“嘻嘻嘻...一直在喝茶,我覺得挺可愛的。”
“我聽說宋大小姐拒絕過不少豪門公子,難道這她這夫婿比那些人都強嗎?”
“我看未必,哼。”
熙熙攘攘...
這被看著少年正是白山。
他的“社恐”屬性被觸發了,此時面對這許多不知哪家哪戶的小權貴,真的是有些無所適從,開始的時候還努力睜著眼,一副“這里是藍星嗎”“藍星要毀滅了嗎”的表情,過了會兒,他便開始喝茶了。
他發現茶,很好喝。
好喝就要慢點喝。
喝快了,沒茶了,就不得不放下茶杯,到時候就又會陷入迷之尷尬了。
有手機就好了...他胡思亂想著。
相比他,宋幽寧倒是大家風范,氣場全開,神色高貴,雍容地抬著美麗的臉龐,直如一輪皎潔的明月,撐著場子,這一點即便是白妙嬋也做不到。
不,白妙嬋坐在這種場合,頂多就是正常發揮的水準。
白山看了眼宋小娘子,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娘子還是很有本事的。
于是,在“喝茶”之外,他又尋找到了第二個“解決社恐”的辦法:和娘子說話。
白山道:“寧寧,今天天氣不錯。”
宋小娘子愣了下,眼中嫌棄之色一閃而逝,輕聲道:“正主沒來呢,一會兒好好表現。”
白山被鄙視了,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白天,尤其是這種鬧哄哄的地方...可真不是他的主場。
就在這時,
忽地,
好像是空間被凍住了一樣。
所有公子小姐都突兀地不說話了,一個個仰頭望著天空。
迷人的香風從遠處飄來,緊接著便是一道經天的云霞飄至。
待到落定,顯出模樣。
那是個盛裝的如同太陽神般璀璨的年輕女子,讓人心生仰慕和敬畏,想要親近,卻不敢靠近,就連目光都不敢在她身上稍作停留。
她盛裝的裙裾重重,如一瓣又一瓣的紅花。
眉心一點花鈿,雙瞳暗藏冰雪,俏臉好似玉琢,冷媚生香,仿如高山冰雪。
白山看了眼這女子,心中暗道:“這就是四娘的太奶奶嗎?”
他剛想著,卻看到身側的宋小娘子已經起身了,自然而然地跑了過去,“嬴仙子”
冰山般的盛裝女子側頭看向宋小娘子,淡淡道:“你就是宋府的大小姐吧?”
宋小娘子連連點頭,然后看著盛裝女子,傻傻地幸福地笑著,“嬴仙子,我好崇拜,好喜歡你們仙人...”
“哼。”
盛裝女子輕輕哼笑了下,旋即一旋長袖,拖曳裙尾走到湖邊,淡淡道,“你們自開詩會,我在旁邊聽。”
宋小娘子顯然被鄙視了下,不過還是很幸福。
仙人就是仙人,好高冷呀。
她上去道:“嬴姐姐,你為詩會出個主題吧。”
盛裝女子冷冷道了聲:“放肆。”
宋小娘子嬌軀一震,愣在當場。
盛裝女子冷冷道:“我不是你姐姐。”
“對不起對不起”,宋小娘子連連道歉,心中忐忑,生怕惹得面前仙子不開心了。
盛裝女子或是察覺了她的惶恐,也明了她的心意,便道:“你去吧。”
“嗯...”宋小娘子咬著嘴唇。
不過,她不是因為自己被如此對待而委屈,而是因為盛裝女子不開心而委屈。
白山簡直看不下去,不過他也知道宋幽寧在想什么,又需要什么,于是便側過頭不看了。
宋小娘子委屈巴巴地坐到他身側,一言不發,眼眶都有些紅了。
本是空著給仙子的主座便是沒人做了。
旁邊,壽山侯家的四小姐張秀秀喊道:“寧寧,你去主持一下詩會吧。”
“嚶嚶嚶...”宋小娘子搖頭。
她還沒從傷心中恢復過來。
張秀秀傻眼了,她打量了下閨蜜身側的閨蜜相公,道:“白公子,勸勸寧寧吧?”
白山點點頭,然后看向宋小娘子道:“寧寧...”
宋小娘子道:“你別和我說話。”
張秀秀無語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這閨蜜的脾氣,這很正常...可今年這詩會是在宋府開的,嬴仙子不主持,宋家人又不主持,那誰來主持?
還好,沒多久,一襲青紗衣,氣質出塵的美貌女子走了過來,到了嬴仙子身后,行禮道:“太奶奶。”
這正是宋府的四夫人——嬴青雀。
嬴仙子冷冷道:“青雀,你主持詩會。”
嬴青雀恭敬地應了聲:“是,太奶奶。”
說完,她盈盈轉身,坐到了主桌,看也不看雙眼發紅、在耍小性子的宋小娘子,而是道:“我是宋府的四夫人嬴青雀,今天便由我主持詩會。
既是詩會,當有詩題。
詩題無非天下美景,此時荷花正開,那便以荷花為題。
諸位公子小姐,請吧。”
話音落下,便有人自告奮勇地起身了。
今天有仙人在,誰都想出頭。
可湖邊的書桌有兩張,這明顯是擺出的“擂臺局”。
兩人寫詩,自可一分高下。
于是,又有一人上前了。
兩名公子舞文弄墨,較上勁來,而兩名待命的丫鬟,則是小心地站在邊上。
公子寫一句,她們就念一句,詩會的旁人便是品味著詞句,議論紛紛。
三番較量過,詩會到濃酣。
宋小娘子也恢復了理智,不再嚶嚶嚶了,她暗自慶幸“押題”的正確,便伸出手,爬過茶幾下的木板,點了點相公的大腿。
白山看向她。
宋小娘子美目圓睜,比了個眼色,意思是“該上了。”
而就在這時,遠處丫鬟忽地念得一句。
“一番荷芰生池沼,檻前長風送馨香。”
這里詩會上坐著的公子小姐便哄了起來。
紛紛道好。
又紛紛評點。
宋小娘子也是懂詩的,只是稍稍一品,就覺得此句極佳,又很是應景。
相比起來,她為白山準備的詩,真的是差了一截。
完了。
沒希望了。
頓時間,宋小娘子面色塌下來了,眸光也變得黯然了起來。
她伸手又悄悄輕點了點相公的大腿,無力地扭頭,想說一句“別去了”。
白山被她連點兩下,覺得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再加上前兩個寫詩的剛剛下去,便起了身,揚聲道:“我也來一首。”
說完,就往前走去。
他已經想好了要用的詩,但不知道有沒有用,心里暗自忐忑。
宋小娘子傻了,想伸手阻攔,可想想,也沒必要,反正...重在參與吧。
不過,她不開心,很不開心,晚上回去,她要把屋子里的東西都摔了!
白山很快來到了湖邊的書桌前,丫鬟早換好了新的宣紙。
另一邊,是個華衣的少年,他側頭看向白山,笑道:“白公子也有這雅興?”
白山聽出了他話音里的淡淡嘲諷,卻也不以為意。
哧哧哧...
丫鬟研磨著墨條,內里散發出淡淡的松香,顯是上品墨。
白山忽地側頭,喊道:“寧寧。”
宋幽寧愣了下,問:“你斗詩的時候叫我干什么?”
白山道:“我字不好看,我說,你寫。”
宋幽寧:.........
她簡直無語死了。
白山背的詩她都知道,還什么“我說,你寫?”
不過,這里人多,她也不推辭,便上前了。
她滿臉郁悶,站到宣紙前,舉筆,沾墨,沒精打采道:“說吧。”
白山想了想,念道:“畢竟碧云六月中...”
宋幽寧落筆,開始寫。
寫了兩個字,她頓時覺得不對勁,這不是白山背誦的那幾首詩之一啊。
宋小娘子急忙側頭,對白山使眼色。
白山裝作看不到她的眼神,繼續念道:“風光不與四時同...”
宋小娘子絕望了,可細細一品,欸?感覺還行嘛。
于是,她就開始寫了。
寫完兩句,白山負手走到湖邊,看著開闊湖面的蓮葉藕花,閉目,呼吸,任習習涼風吹過。
末了兩句,也緩緩道出。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這是一首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是詩人在六月的西湖送友人時,觀見荷花所寫出的詩句,白山將“西湖”改成“碧云湖”,便直接用了出來。
這后一句,可是傳唱千年,經久不衰的真正絕唱,用在一個詩歌還未及盛世的時代里,尤其還只是在一個權貴府邸的詩會上,那完全是亂殺了。
此句一落,旁邊暗嘲“白公子也有這雅興”的才子驚呆了,雙頰發燙。
席間眾人,鴉雀無聲。
主持的四娘嬴青雀面色終于顯出愕然。
宋小娘子忘了落筆,美目圓瞪,驚疑不定地抬頭,看著身側的少年,好似不認識他是誰。
嬴仙子,第一次轉過了身,輕輕道了聲:“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