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書場門前,擺尸柴垛之下,一道一僧各誦經文。
忽然,濃烈血腥味自身后逼來,比面前那數十具尸體還要濃烈。
誦經之聲,齊齊中斷。
兩人坐在地上,沉默許久,
才站起身來,向后方看去。
后方,只有一人,麻布白衣猩紅一片,已被鮮血內外浸透,面上發間,
周身各處均是血跡,還有數十道劍痕創口盤踞,以胸膛當中那一道最是駭人。
兩人望著這般的蘇問,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許久,才見張舟打破沉默:“殺了?”
蘇問點了點頭,話語平靜:“殺了!”
張舟又一陣沉默,許久,才冷著聲音說道:“那還不走?”
蘇問望著兩人:“道長,大師,蘇問有個不情之請。”
張舟道士與云真和尚相視一眼,又將目光轉回:“說吧!”
蘇問說道:“我會從官道離開云州,麻煩兩位給宋氏之人指路,再帶幾句話給他們。”
“你以為如此,宋氏就會放過這一地百姓了?”
張舟與云真還未答話,
就聽身后傳來一聲冷語。
“嗯!”
蘇問眼神一凝,
循聲望去,
只見一名老僧,身披袈裟,手持禪杖,
有一派威嚴氣度,又隱含慈悲之意。
“主持師兄!”
見到此人,云真也是大驚:“你怎會來此?”
來人竟是云真師兄,安平法明寺的主持。
“我不來此,這一地百姓,豈不盡遭連累?”
說罷,老僧也不管云真如何,便將目光投向蘇問:“施主,貧僧亦有一不情之請!”
蘇問皺眉,沉聲說道:“大師請講!”
老僧單掌于前,佛禮說道:“貧僧望請施主,救一救這安平百姓!”
蘇問雙眉緊皺:“我已派人分發錢財,讓此地百姓遷往他處。”
老僧搖了搖頭,否決說道:“這一地百姓便是得了錢財,又有幾人能離開云州,施主此舉,怕是無用。”
蘇問神色不變:“人事當盡!”
老僧再度搖頭:“施主,你越是顧及,越是看重,
宋氏就越是要報復,
你知道嗎?”
蘇問神色不變:“我不顧及,我不看重,宋氏就不報復了嗎?”
聽此,在旁的張舟與云真皆盡沉默。
那老僧亦是嘆息:“施主既知曉后果,為何還要去做?”
蘇問注視著他,問道:“大師,佛法之中,可有叫人逆來順受?”
老僧沉默,久久無語,最終搖頭說道:“無!”
“佛法之中,可有叫人屈于邪魔?”
“無!”
“佛法之中,可有叫人向惡低頭?”
“無!”
“佛法之中,可有除惡為罪之說?”
“無!”
三問三答之后,老僧神色依舊不變:“但佛法中有因果之說,施主當為自身所做所為,承擔因果,怎可連累無辜?”
蘇問望著老僧,沒有正面回應,而是反問道:“大師要我如何?”
老僧搖了搖頭,說道:“宋氏來人之后,貧僧會出面勸說,若他們不做牽連,放過這一地百姓,那自是最好,但若他們執意要血屠此地,貧僧希望施主能自承因果。”
“這……”
“師兄!”
這話讓在旁的張舟云真兩人大驚失色,望著老僧不知如何是好。
蘇問也望著老僧,說道:“大師是要我向宋氏授首?”
“貧僧知道這是強人所難。”
老僧神色漠然,話語平靜:“但是施主,此等因果,是你種下,該你承擔。”
聽此,蘇問笑了:“是我種下的嗎?”
老僧點了點頭:“此事因施主而起,自是施主種下因果,若不是施主走到這一步,也不會有當下兩難之局。”
蘇問望著他:“那依大師之見,之前我當如何?”
老僧再度點頭:“施主應當一走了之,不該為一己之憤,一己之私,走到如今境地!”
蘇問望著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么,轉身拿起火把,投入柴垛之中。
他殺了宋鈺,宋氏必定報復。
報復的主要對象肯定是他。
但他不會留在這里,等宋氏大軍殺來。
他現在的實力還無法與雄踞一州的無冕之王抗衡。
所以,走是必然的,留下只能等死。
可他這個主犯一走,宋氏大仇欲報而不得,會不會遷怒此地百姓?
必定會!
如此,他豈不是又連累了無辜之人?
那么,他錯了嗎?
他不該反抗嗎?
他不該為這孟家書場無辜枉死的數十條人命討一個公道嗎?
是的,他不該,因為這會牽連更多無辜的人,造成更多無辜的死傷!
你為了幾十個人的公道,不顧成千上萬人的性命,這對嗎?
不對!
肯定不對!
就連張舟道士,云真和尚都覺得他不對。
老僧更是直言開口,說他為泄一時之憤,圖一時之快,不顧大局,不分輕重。
他不該去報仇,不該為已經死去的幾十個人,將還要生活的千萬人帶入死境!
他錯了!
他大錯特錯了!
那什么才是對?
一走了之,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只要他這個正主走了,那宋鈺就是再惡毒再狠辣,也不會對安平一地的百姓下手,至多就是將與他有牽連的,能夠引起他重視的,能夠逼得他現身的拿下。
比如……孟家書場這幾十人的宗族,親朋,好友。
雖然這些人也會成為犧牲品,但為了整體大局,為了大部分人,犧牲一小部分人,也是可以接受的。
更何況,宋鈺不一定會這么做,或許,蘇問一走,他也走了呢,誰也不會被牽連,誰也不會被犧牲。
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為什么要為幾十個死人,而牽連千萬個活人呢?
就為了你所謂的公道?
還是為你自己的憤怒,你自己的感受,為了讓你心安,讓你覺得自己對得起那被你牽連的幾十條人命?
你是這樣的自私!
你是這樣的惡毒!
這話,老僧沒有說,但意思卻無差。
相比大局,相比整體,一小部分人的犧牲,是可以接受的,一小部分人的公道,是可以拋棄的!
顧全大局!
分清輕重!
你不應該反抗,不應該去討什么公道,你甚至不應該離開,不應該惹出這么多是非,不應該引起那宋鈺關注,你才是罪魁禍首,你才是萬惡之源!
你……該死!
對,你該死,只要你死了,宋氏的怒火就會平息,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為了大局,你去死吧!
“這……”
云真眼瞳一縮,望著老僧:“師兄!”
老僧搖了搖頭,壓住云真話語,兩眼注視著蘇問:“施主認為如何?”
蘇問回過頭來,望著老僧:“大師,可容蘇問冒犯?”
老僧神色不變,淡聲說道:“施主有話,盡管直言。”
“那蘇問便直言了!”
蘇問眼神驟冷,望著老僧:“大師此話,看似佛者慈悲,實則魔者邪心!”
“哦?”
聽此,老僧也不惱怒:“施主何出此言?”
蘇問冷聲:
“面對屠刀,跪求憐憫,是愚!”
“麻木不仁,茍且偷生,是昧!”
“指善為惡,為虎作倀,是罪!”
“顛倒黑白,罔顧正邪,是惡!”
“如此,是佛是魔,是黑是白,是善是惡,是正是邪?”
張舟與云真滿臉駭然。
再看老僧,卻是不語。
蘇問也不管他,轉身而去。
“遍地哀鴻滿城血。”
“無非一念救蒼生。”
“這血,由蘇問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