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備室內。
看著大屏幕上的結果。
因為心情劇烈起伏而激動乃至失態的老院士,遠遠不止周紹平一個。
例如距離徐云五六米開外的章公定。
這位脾氣火爆的拓撲物理大佬此時正雙手緊緊交叉抱著臂膀,高昂著頭顱,滿臉都是激動的紅光。
雖然沒有淚水流下,但眼中卻可以看到閃爍著的晶瑩。
他如同一個見到神明的虔誠信徒,不過此時他看到的不是虛無的神靈,而是一個屬于華夏的奇跡。
還有那位川蜀口音很重的老院士。
此時他像是一位球場上進了球的運動員一般,右手緊緊握成拳頭,不停的在空氣中揮舞。
嘴中還冒著一連串說出來要被打成星號的川蜀語言。
操作臺邊的幾個年輕人更是將已經沒用的稿紙一把甩到了空中,互相擁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徐云甚至看到侯星遠都忍不住把手放到了頭發上,似乎想要掀開某些東西,但在扯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反應了過來,不動聲色的改成撓了兩下頭發
嗯,一定是錯覺
實際上。
看著老淚縱橫的周紹平等人,徐云的內心也是激動不已。
畢竟不同于他和陸朝陽當初的簡單測量。
今天這輪復驗有著極高的權威性,動用了大量精密的儀器,屬于‘定性’概念的檢測。
光是檢測成本就最少要5080萬華夏幣。
幾年十幾年后有沒有更精確的檢測手段不好說,但截至到目前,這無疑是最精確的一個結果。
而這也代表著華夏的高能物理研究,來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1964年10月16日。
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華夏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核武器。
從那之后。
華夏在世界上最“大”的領域里,擁有了挺直腰桿說話的底氣。
但一直以來。
在高能物理、在微觀粒子領域,華夏卻始終是個追趕者。
我們沒法輸出知識,沒法定義概念,因為基礎粒子的大廈沒有一顆釘子是咱們親自打的——丁肇中先生雖然發現了膠子,但這部分貢獻普遍被認為.或者說也確實要歸功于海對面的物理學界。
兔子們上可頂天,但下卻難立地。
而今天.
隨著這個檢測結果的出爐。
華夏在世界上最“小”的領域中,終于擁有了開口說話的資格。
腳沒踩到地上的時候,別人可以找機會在腳底與地面的空隙里做些小動作——比如給你塞個火盆,讓火烤著你,你卻無能為力。
要么忍受著別人的玩弄,要么就付出代價讓別人把火盆挪開。
而有些時候這頭火盆剛挪開,那頭就又拿著冰塊過來了。
但一旦腳落了地.
那么一個人就有了支撐,別人再想叫你挪位置,就沒有之前那么簡單了。
這就是定義權和話語權的重要性。
啪、啪、啪——
就在徐云感慨之際。
他的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節奏緩慢、音調不高的掌聲。
徐云順勢望去。
只見主控臺邊,此前一直萎靡在輪椅上的王老,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了身子。
他如同一顆葉子掉光卻依舊挺拔的勁松一般,抿著嘴角,面容肅穆的在拍著手掌。
掌聲的音量不大,但卻莫名清晰。
一個個原本激動的老院士不由自主的平靜了下來,紛紛望向了他。
接著很快
第二聲.第三聲掌聲響起.
然后是第四聲
第五聲.
短短十秒內。
原本王老孤零零的獨奏,便匯聚成了一片大合唱。
同時徐云注意到。
王老在鼓掌的時候,目光看著的不是侯星遠,不是季向東,也不是潘院士或者趙政國。
而是盯著
徐云自己。
見此情形。
徐云忽然像是心有所悟一般,遙遙的朝王老點了點頭。
很快,王老也遙遙與他點頭致意。
無聲無息間,兩個人像是達成了某種約定,又像是
交接了某個使命。
一分鐘后。
掌聲稍歇。
由于整個過程前前后后持續了數個小時,加上此前的舟車勞頓,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都是巨大的考驗。
因此許多老院士雖然內心依舊激動,但身體也是真的有些跟不上了。
因此在侯星遠的示意下。
季向東很快命人將各位老院士帶去休息室,該做身體檢查的做檢查,該休息的去休息。
當然了。
老院士們的休息室自然不會是此前的那種隔斷房,而是錦屏地深實驗室的招待所。
至于徐云和潘院士、趙政國陸朝陽四人,則被侯星遠帶到了另一間會議室。
“來,都先坐吧。”
入座后。
侯星遠在沙發上調了個還算舒服的姿勢,感受到腰部傳來的支撐感后,眉宇間頓時輕松了不少。
他如今也已經63歲了,身體狀態已經呈現出了一個下滑的趨勢,尤其是腰部這塊,很多時候都要靠強效止痛藥來緩解。
因此作為今天這個項目的統籌者,說不累是不可能的。
徐云則趁此空隙,很識趣的給眾人各自倒了杯茶。
過了小半分鐘。
侯星遠略微坐直些許,同時將目光看向了潘院士等人,忽然問道:
“小潘,你知道今天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院士到場嗎?”
潘院士微微一怔,輕輕搖了搖頭:
“不知道。”
徐云聞言,則與陸朝陽很有默契的對視了一眼。
其實在機場的時候,徐云等人就曾經在心中產生過一個疑惑:
這次的驗證過程,上面似乎
有些急了。
比如眾多院士的到場。
王老的身份和身體狀況比較敏感,科院內能知道他動向的也有五六個人,所以事先保密尚可理解。
但其他老院士呢?
徐云他們是在飛機落地后才知道了會有其他院士到場,然后就地就被拉壯丁去做起了劫機工作。
這顯然是有點臨時起意的味道。
還有之前的實驗方案。
無論是錦屏實驗室還是諸多院士,很明顯都沒有準備好——畢竟前后就一天時間呢。
就連周紹平這種高能物理的拓路者,在抵達實驗室之前都不知道孤點粒子的軌道其實是徐云算出來的。
實話實說。
暗物質確實有驚動這些大佬的價值和地位,但這不代表事情要進行的這么急切。
科院完全可以先在錦屏這邊先做一次檢測,然后再通知周紹平等人。
或者就是多等個五天八天,把流程一套都完整清晰的定下來,然后再開始驗證。
至少此前那些老院士親自上陣的事兒,應該是可以完全避免的。
這就好比你家有個老壽星,逢年過節小時候的發小過來看望老人家這很正常。
但這種拜訪一般都會事先通過微信或者電話聯系一聲,確定好主人家方不方便或者在不在家。
再不濟也是準備好禮物后才會進行的流程。
可今天這回事呢?
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客人一聲不響的就上了門,主人家意外,同時客人手里的禮物還是自家小區門外水果超市里賣著的果籃,也明顯沒準備好。
看起來就跟出租車司機突然把人甩小區門口似的,從頭到尾都帶著一股違和感。
科院方面很希望有權威人士在第一時間在場,不需要第二輪復驗,立刻就把結果錘死。
只是以上這些內容一直沒有實錘,屬于感覺上的不對勁,因此徐云也不好進行深究。
畢竟暗物質的價值確實很高,科院在收到情況后通知了那些老院士,老院士們迫不及待的要求前來現場,這個解釋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比如當初廬州物質科學研究院的國家穩態強磁場實驗裝置,產生了45.22萬高斯的穩態磁場,刷新了同類型磁體的世界紀錄。
結果一周內就有二十多位院士慕名而來參觀,一個月內就收到了七十多封國外的訪問函。
很多搞科研的老院士思維都很純粹,有些時候對成果的求知欲遠遠超過了對身體的顧慮,因此誰也說不準他們是不是見獵心喜。
只是如今看來
此前徐云他們產生的違和感,并非是單純的胡思亂想。
想到這里。
潘院士不由主動給侯星遠的茶杯里添了點兒茶,有些好奇的問道:
“侯院長,聽您這樣說這背后看來還有其他原因?”
侯星遠聞言點了點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解釋道:
“嗯,你們的這個成果出的時間有些微妙和特殊,如果按照正常流程來走的話,可能會有些趕不上。”
“所以就在沒通知你們的情況下,科院便臨時組織了今天這么個事兒。”
“當然了,這個消息通知的人也不多,除了我和我的助理小高外,只有王老知道這件事。”
說完。
侯星遠收回目光,拿起茶杯抿了口水,繼續道:
“小潘,你應該知道,暗物質這塊屬于目前絕對的理論前沿,基本上有實力的國家,對它都會投入資金研發。”
“只是這些年來,出成果的例子并不多。”
潘院士和徐云幾人同時點了點頭。
不同于快子、引力子、弦尺度這些看起來很玄乎的東西。
暗物質這玩意兒,是目前真正的前沿研究方向。
那些暗物質頭部項目的設備造價,最少都是上億美刀起步。
比如咱們國內的暗物質粒子探測衛星“悟空”,有效載荷質量1410公斤,造價一個億美刀。
截至2018年年底。
“悟空”號已繞地球飛行了16597圈,探測宇宙射線粒子55億個。
又比如海對面的費米衛星,造價七個億美刀。
還有國際空間站的空間暗物質探測器阿爾法磁譜儀AMS02。
這臺磁譜儀的研究人員來自美、歐、亞三大洲16個國家和地區的56個研究機構,投入為20億美刀。
基本上凡是手中有點錢的國家,都在暗物質的探測中參了一手。
隨后侯星遠頓了頓,沉吟片刻,還是最終說出了實情:
“根據科院從某個秘密渠道得到的信息,大概在四天前,CERN那邊發現了某個疑似右手中微子的案例,計劃在這段時間內公布。”
“另外霓虹的神岡實驗室,預計也將在這幾天公布一份關于溫暗物質粒子的研究報告。”
“還有就是海對面的NIF,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在明天就會公布一則有關核聚變反應凈能量增益的說明,大概就是Q首次大于1,達到了1.2或者1.3左右吧。”
說道這里。
侯星遠幽幽唐嘆了口氣,忍不住揉了揉鼻梁骨,嘴角揚起了一絲無奈的笑意:
“如果只有海對面一家那還好說,可眼下是歐洲霓虹海對面三大方面的公告夾擊,咱們此前輿情戰剛剛獲勝的戰果,可能就會被壓下去不少。”
“因此作為受沖擊方,我們最合適的就是拿出一個對等甚至超過它們的成果,但這何其容易呢?”
“目前國內不是沒有比這更勁爆的項目研究,比如咱們搞的伏羲號高達啥的,但作為未成品公布,長線來看顯然是弊大于利。”
“而就在這種情況下,你們不聲不響的搞了個大新聞,所以.”
說道這里。
侯星遠用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意味深長的道:
“我們便臨時組織了這么一次核驗團隊,緊急確認了成果,眼下結果正確無誤,那么樂子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