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所謂的辦法?”
謝治感受著胳膊上傳來的壓力,一邊嘆氣道,
“讓我和陸川用胳膊搭成梯子,把你送上去開天臺的鎖?”
謝治和陸川各自抓住對方的手臂,在互相之間形成一個八字形的胳膊橋,而此時的熊安穗,就踩在這座胳膊橋上,仰著頭,用彎曲鐵絲撬著天臺的鎖。
“哎哎哎,別說話,快好了!”
隨著謝治的說話,手臂橋靠謝治的那頭微微低了下去,熊安穗的身體緩動了一下,而后很快又站穩。
“唉。”
謝治深吸一口氣,又把手臂給架過肩頭。
這之后又過去一分鐘,通向天臺的掛鎖終于被打開,熊安穗掀開蓋子爬出天井,而后伸出手去,對著下面的兩人說,
“你們倆誰先上來?”
謝治看看熊安穗從天井伸下來的兩只手,又看看地面,而后再看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陸川,
“我看這兒至少有三米三。你能跳嗎?”
“原地起跳的世界紀錄我記得不到兩米。”
陸川也抬著頭,張著嘴看著從天井伸手下來的熊安穗,而后把語調太高,
“熊瞎子,看我像能破世界紀錄接近一倍的樣子嗎?”
“我也沒要你們原地起跳啊。”
熊安穗搖晃著自己的兩條胳膊,一邊說,
“你們抓著繩子爬上來不就行了?”
“繩子,哪里來的繩子?”
“我就是啊。”
熊安穗面帶微笑,而后身上的氣場陡然抬升,只看見鵝黃色的精神能量從他的周身奔涌而出,而所有的能量最終于他的心口聚集,幻化成了一條緩緩垂落的結實麻繩!
那麻繩從熊安穗的心口一點點生長,一直垂落到離頂樓地面只剩半米的位置,而麻繩的直徑更是足足有五厘米粗細,千頭萬緒的麻線交織糾葛在一起,形成了一根即使謝治與陸川兩人一起攀爬,也絕對不會斷裂的攀援繩!
“這是……”
陸川張大了嘴巴,他的眼鏡片下透著震驚。
“我叫它,安全準繩。”
熊安穗繼續微笑。
謝治此時也感覺無比的震驚,這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到所謂的“情緒幻身”。
與此同時,不知是謝治的錯覺,確實如此,謝治總覺得,安全準繩出現以后,熊安穗的性格變得無比的溫柔,又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溫柔似水,但他那些柔軟的話語,卻又在此時此刻,讓所有聽到熊安穗說話的人,都感到安心。
難道這就是之前他們說過的副人格嗎?或者說,人格實體?
“你……”
謝治感覺自己有很多問題想問熊安穗。
“有什么問題待會兒再說,你們再不上來,我就要從多吃一碗飯,變成昏迷一整天了。”
熊安穗卻只是繼續微笑,一邊又把已經垂落兩米半的麻繩伸得更長。
……
謝治與陸川最終還是花了兩分鐘的時間從頂樓爬上天臺。
熊安穗拉扯著從心口延伸出的麻繩,把運動能力欠佳的兩名隊友從頂樓邊拖邊拽地終于拉上了岸,而后一個翻身,仰躺到天臺的水泥地上,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那根足有兩米半長短的幻化麻繩,也隨著熊安穗的翻身,驟然散開,消失在月光中。
“你……沒事吧。”
謝治站定身子,而后第一時間蹲下來查看熊安穗的情況。
“沒關系,只是消耗精力過度而已。”
熊安穗喘著粗氣,像是剛剛經歷一場馬拉松賽跑一般,他感覺自己的喉頭有些甘甜,胸口與心臟都悶悶地疼。
“還好你們時間卡得準,要是再來三十秒,我就得原地昏過去了。”
熊安穗一只手捂著胸口,另一只手掙扎著想要站起身,但此刻的身體完全使不上力氣,他掙扎數次,最終只得作罷。
“看起來,寒假里大家都在拼了命地預習下半學期的新課程啊。”
陸川蹲在天井的旁邊,一邊扶了扶有些歪斜的眼鏡,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比自己高上一個腦袋的舍友,
“天天聽你們夸我學霸,要不是知道我的舍友們到底是個什么性格,還真的差點被你們給騙了。”
“我也是這個冬天剛剛才學會,人格同調的比率還非常低,可能都不到百分之十。”
躺在地上的熊安穗一邊喘氣,一邊露出一口大白牙。
“你肯定比我強,我不信你寒假里不預習。”
“預習了,根本學不會。”
陸川搖搖頭,伸出食指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
“你看,還在謙虛。”
熊安穗側過臉去面朝謝治,而后對著陸川指指點點,
“他要是人格同調率比我低,我回去打掃宿舍一個星期。”
“我真的學不會。”
陸川搖頭的幅度更大了一些,臉上卻露出自嘲的笑容,
“算了,這些話回宿舍再說吧,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決。”
他抬起頭,看向天臺的排水渠。
一個碩大的月亮頭,正從天光大廈外側的排污管道攀爬而上。
不,不是爬上!
月亮頭順著天光大廈外側緩緩升上天臺,是的,升起!
它的動作沒有一絲攀爬的痕跡,它分明就是在漂浮著上升!
“這只月亮頭……是不是比我們在十五層看到的時候,變得更大了?”
謝治眨了眨眼,發出自己的疑問。
“恐怕不只是變大吧。”
陸川站起了身。
他的笑容緩緩收回,神情漸漸嚴肅。
他目不轉睛地看向那顆足足有四倍于普通人頭顱大小的月亮頭顱,月亮頭顱越升越高,直到那件女士西裝與窄腿西裝褲出現在月亮頭顱的下方。
那是一顆,漂浮著的,巨大月亮頭顱。
它的眼睛占滿半張臉孔,而嘴巴則占滿另外半個,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月亮,而它的嘴巴,則不斷地一張一合,發出整個天臺都能聽見的囈語呢喃。
“月亮,月亮,月亮,月亮……”
巨大的月亮頭顱呢喃著,一邊往上飛去,朝著真正的月亮飛去。
它腳上的高跟鞋在十五樓掉了一只,而現在,終于又掉了另外一只。
“真……詭異啊,這個場面。”
謝治看著不斷升空的月亮頭顱,心頭莫名地泛起一陣憐憫與悲戚,巨大月亮下的世界里,努力生活的人們每天都要和這樣的怪物作斗爭嗎?
稍有不慎就會變成污染源,一不留神就會被情緒病所感染,化身為這種詭異的情緒怪物……
他把頭轉回來看向陸川,王大擺下落不明,熊安穗喪失戰斗能力,現在只能寄希望于陸川的“變身”了。
但陸川,真的能解決這樣詭異的情緒怪物嗎……
“不要用這種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啊。”
陸川嘆了口氣,
“我可是指揮系啊。”
“你怎么能寄希望于一個負清指揮專業的大學生,對一個C級污染場里的處處透著詭異的巨大污染源,打出最后一擊呢?”
“那種事情,是你們污染清理專業的事兒啊。”
陸川這樣說,與此同時往靠近月亮頭顱的天臺旁邊走去。
“我們?”
謝治指了指自己。
“你,還有王大擺,你們都是污染清理專業。”
陸川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緩緩地把鼻梁上的眼鏡摘下來,又用另一只手,從夾克衫里摸出一張眼鏡布,默默地擦拭起來。
“污染清理專業,才是永遠奔走在污染場案件一線的負清人員啊。我們這些污染清理以外專業的學生,即使再有學習上的天賦,也永遠無法擁有你們的才能。”
“才能?什么才能?”
謝治只覺得自己從之前到現在一點用處都沒有,既回憶不起瘋狂剪刀的相關細節,又完全沒辦法參與到目前這種完全超出正常人理解范疇的詭異事件之中。
“治病救人的才能啊。”
陸川緩緩閉上眼睛,而后又把眼睛睜開。
“謝老板,幫我一個忙。”
陸川突然這樣說。
“你說。”
謝治逐漸意識到了什么,他看見陸川的腦袋上,升騰的精神能量慢慢幻化成兩只眼睛,兩只,紅色的,閉合著的眼睛。
“接下來我會吸引王麗麗,讓她認為,我,才是月亮。”
“所以,她會向我沖來。”
“但由于我人格實體的特殊性,我的情緒化身,沒有任何防御能力。”
謝治一驚,“那你豈不是……”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需要在這顆月亮頭顱沖到我面前之前,擊暈它,或者擊殺它。”
“我……”
謝治欲言又止,但看著舍友堅定的表情,突然間,又明悟了什么,
“我有多少時間?”
“三分鐘。”
陸川說。
他頭頂的紅色眼睛驟然睜開,
在那一瞬間,謝治只覺得周圍的一切景色,都發生了變化。
就好像一道沖擊波以陸川為圓心震蕩開去,那之后,天上的月亮變成了陸川,而陸川的位置,則變成了那顆巨大月亮。
“王麗麗!看著我!”
那顆巨大月亮突然間開了口,而后,四面八方,都回蕩起陸川的聲音。
“王麗麗!看著我!”
“王麗麗!看著我!”
“王麗麗!看著我!”
飛向高空的月亮頭顱終于停下了它的步伐。
王麗麗緩緩轉過身,低下頭來,看向天臺上的那個月亮。
“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
月亮頭顱停在原地大概五秒鐘,五秒鐘后,它的喃喃自語聲又再次響起,這一次,“月亮”的叫聲比之前更加高昂,仿佛夢想成真就在眼前!
巨大的頭顱,朝著陸川所在的位置,加速漂浮而來!
“見鬼,這東西該怎么打……我要怎么才能打暈她?”
謝治趕忙沖上前去,攔在月亮頭顱與陸川的中間,但一時間,他卻也無法想到什么好辦法,只能一邊嘴里飛速念叨著,一邊思索著自己到底應該如何是好。
“月亮頭,黑西裝,情緒病,污染場……”
“瘋狂剪刀,安全準繩,紅色眼睛,月亮頭顱,月亮頭顱的弱點究竟是什么……”
“月亮頭顱,月亮頭,月亮怪物,月亮污染……”
電光石火之間,謝治的腦內如流星劃過夜空。
他想起王大擺與舍友爭吵時曾說過的一句話,
“他們只是被重度污染的正常人而已,只要能夠脫離污染場,并且解除身上的污染,依舊是能夠回歸正常生活的。所謂的怪物,更像是來自污染源的,一件強加在他們身上的皮套。”
“就像商場促銷時會請的人偶表演嗎?”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這樣追問。
“皮套表演,人偶表演,無論多恐怖的情緒病怪物,它們的本質,其實都是被污染的人而已……”
“那么,只要是人……”
“就一定會有,作為人的弱點!”
謝治抬起頭,他的目光剎那間無比地堅定。
他伸出手去,抓住幾乎下降到天臺上的巨大月亮頭顱!
更準確地說,謝治抓住了月亮頭顱之下,屬于王麗麗的身軀!
“人,是離不開氧氣的。”
月亮頭顱緩慢但不可阻擋地,飛向操控著紅色眼睛的陸川,而謝治則咬著牙,用自己的兩條胳膊死死鎖住王麗麗的咽喉。
“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
巨大的月亮腦袋逐漸感到缺氧,它的五官開始閉合,它的眼珠不再靈動,它的嘴角開始收縮,甚至它的月亮頭顱,都隱隱有縮小的跡象。
但謝治不敢松手,他知道,倘若王麗麗沒有完全暈厥,自己一旦松手,月亮頭顱與整個天光大廈的污染,又都會回到瀕臨爆炸的危險邊緣。
月亮頭顱的大小開始收縮,它從四倍于正常人類頭顱的大小逐漸向著三倍靠攏。
但這種收縮并沒有持續太久,就好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使命即將終結,自己的生命也將要走到結尾,王麗麗突然爆發出生命中最為洪亮的一聲喊叫,而她的月亮頭顱大小,更是暴漲到了正常人類的五倍!
“月亮!!!”
“鐺”的一聲,那是天光大廈高層玻璃集體碎裂的聲音。
而陸川的欺騙力場,也隨著這一聲喊叫,驟然散開。
紅眼睛消散在夜空之中,而陸川本人,則暈倒在天臺之上。
一旁本就力盡的熊安穗,則更是在這聲尖叫之下,昏迷不醒。
月亮頭顱重新朝著真正的月亮騰空而去,而月亮頭顱之下,謝治的兩條胳膊,依舊緊緊地扼住月亮頭顱的咽喉。
“不能……松手……”
“不能……松……”
鎖喉,扼緊,持續的擠壓。
月亮頭顱的脖頸堅硬得如同鋼鐵,謝治只覺得自己的兩個胳膊都硌得生疼。
而隨著月亮頭顱越飛越高,它身上的污染氣息也變得越來越嚴重,無比充盈的負面情緒從月亮頭顱里擴散開來,首當其沖的,就是掛在月亮頭顱身上的謝治。
無窮無盡的負面情緒從月亮頭顱里爆發開來,涌進謝治的眼睛,涌進謝治的耳朵,涌進謝治的嘴巴與鼻子!
“我想給我的兒女美滿的成長環境,有錯嗎?!”
“我想讓我的家庭不要像我的過去一樣沒有未來,有錯嗎?!”
“我想讓我認識我的人以我為榮,我想要讓所有知道我的人都有求于我,有錯嗎?!”
“我想往上爬,把我的家庭和未來都帶到諾亞聯邦,讓我最愛的人們再也不要像我一樣每天像個狗一樣的活著,有錯嗎?!”
“我想往上爬,有錯嗎?!”
“我想往上爬,一路往上,一直上到月亮上去,有錯嗎?!”
“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
……
謝治只覺得無邊無際的負面情緒如潮水一般向著自己涌來,它們攻擊自己,撕扯自己,摧毀自己,又試圖重建自己。
它們試圖將自己改造成和它們一樣的情緒怪物,它們試圖讓自己和它們一樣,一路往上爬,一直爬到與月亮肩并肩。
那些潮水般的負面情緒像海嘯一樣在謝治的腦海里翻涌著,
突然之間,它們像是打翻了什么東西。
明明謝治與月亮頭顱都在半空之中,但謝治分明聽見,一聲厚重的轟鳴聲傳到了自己耳邊。
像是撞開了一扇門。
那是什么?
謝治看到了一個落滿蜘蛛網的宮殿,宮殿里空空蕩蕩,只在中間的位置,擺有一張長桌和若干張鋪綴著金絲絨墊的椅子。
那長桌有無盡長,椅子,也有無盡多。
謝治此時正站在那無盡長的長桌的首座位置,在他的正對面,無盡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青藍色的模糊人影。
當謝治看過去的時候,青藍色的人影就消失了。
與此同時,天光大廈天臺以上的高空,謝治的五官逐漸變得平和平靜,而最終,變得面無表情。
“你錯了,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面無表情的謝治從月亮頭顱的背后,再一次緩緩地勾住它的脖子。
明明兩只胳膊都已經箍在了月亮頭顱的脖子上,但不知從何處,又勾來兩只。
“你知道你錯在哪兒嗎?”
月亮頭顱自然不會回應,它只會一邊往更靠近月亮的高處飛,一邊發出更急更密的呢喃。
“你錯在,不該這么著急地,覬覦我抱以厚望的溫床啊。”
面無表情的謝治再次收緊了自己的胳膊。
“月亮!!!”
月亮頭顱發出比前一次更激烈的號叫,與此同時,頭顱的大小再次暴漲,徑直漲到八倍于普通人頭顱的大小,與天空中那顆真正的巨大月亮雙月同輝!
但這種同輝只持續了片刻。
月亮頭顱緩緩落下,它的直徑慢慢縮小,巨大的月球頭套也慢慢地從王麗麗的身上消散開。
王麗麗暈倒在天光大廈的天臺上,她身后的謝治也同樣如此。
污染場消失了。
在月亮頭顱徹底消失之前,其中一部分化為閃光,鉆進了謝治的心窩。